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看见过小禾在窗根下面吹口琴,两只手掌在琴身上拢起,像是鼓着风。他的眼睛是不张望的,只埋在他幻视的景物里,一棱~棱的小火苗像水一样泻下来,在没有风的院子里茫茫然飘动。有时他鼓气吹一个长调,像手风琴的折叠风箱轰然拉到尽头,在那里停下来,然后很吃重的,一步一顿地合上。如果小苗跑出来说,要一个红孩子,我们就听到满地滚石。小苗再要一个小白船,悠悠地刚见船帆张开,就听到遍野刮风。
小禾不再写日记了。他不知道是谁搜查过他的书包,把他的日记本交上去的,他也不知道这种搜查对他进行过多少次,搜查是偶然事件,还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组织的权力没有边界,它掌握着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它都可以长驱直人。在组织面前,没有个人的私事,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对组织的忠诚。除非小禾愿意在日记里日复一日地表达自己的忠诚,像作为摹本人人熟读的英雄日记一样。但小禾在他的日记本上已经攻击过说,那不叫日记。他的意思是他不想那样说话,也没有那样的话要说。这句话自然被画上了有毒的符号,它看上去真的动魄惊心。
立夏早已经不跟小禾一道上学了,因为升中学的时候,他们不可以上同一个等级的中学,小禾也就不再打我们家门前经过了。但是新学年开始,立夏还是按我父亲的规定,送小禾一个笔记本子。不知道小禾被示众的日记,是不是用的这些本子。
立夏说,想想一个不写日记的小禾,还是我们认识的小禾么?我想的确不是。
小禾的窗台上还有一支蘸水钢笔直直立着,墨水瓶做的小灯也立着。虽然城里人家都有了电灯。
立夏戴了新团徽在院子里走,后来又戴了红袖章在院子里走,小禾都没看见,甚至院子里根本没有小禾。
有一天立夏搬回来一沓蜡纸、一筒油墨,还有一块带框的钢板,小禾就站在窗下直直看过去。那时候小禾也十七岁,他正在抻高,手、脚、脖子,都像大旱时节的竹蔗,细长细长地支着,而且脆着,眼睛深深凹下去,看着有点儿发蓝。
立夏说,现在是发出我们自己声音的时候了!我们年轻的声音!我要把它印出来!现在我们要自己解放自己!
小禾像是没听明白,还是直直看过去。
立夏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修正主义统治学校十七年了,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就是要敢想,敢说,敢革命,敢造反,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义!
小禾依然直直看过去。
立夏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立夏说,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小禾肯定是喜欢油墨的气味,他嗅着油墨的气味走过来,帮立夏把油墨、蜡纸和钢板卸下自行车,搬进了屋里。
后来立夏就是用这些油墨,印出了《地火集》。
风的形状和机器的形状
风很大。
天幕失了往日的华丽和庄严,幕布一片一片被撕开,四野八荒都是风的通道,漫空都是碎片。
旗帜被挤压成团,痉挛的模样,又被猛力摔开。旗帜原是风的孩子,是被派往人间为风代言的,是受命用它的身体展示风的形状的,那像是自由和激扬的形状。于是,旗帜徒然被抽打着,张惶无措,徒然发出裂帛之响,然后又徒然地抽打天空。
人也是止不住的。风在每一条路上驱赶着人,推拽着人,人便失重而飘扬起来,变成旗,变成飞砂,变成路树的枝条、叶片,加入了无所不在的风。
坐在教室里等期末考试的时候,像被围猎的小兽,看着栅栏和铁蒺藜已经布置好了,四周的寂静绷得极紧。便禁不住一遍一遍幻想:发生一点什么吧,突如其来,无论是什么,有一场常规之外的变故,毁坏掉那些严密的布置……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甚至连生病这样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只在栅栏和绷紧的寂静里匀速滑动。但是这天真的有事情发生,没有老师抱着试卷进来,两遍铃声响过了,依然没有,后来就听到说期末考试取消了,接着教室里就一片欢腾。我们拥出教室站在风里,像爱丽丝站在奇境里,天空飞舞着无数奇幻的物件,高压线呜呜有声,我们的衣襟也膨胀起来,风筝一样张开。
这时木麻黄树上的喇叭就响了,声音在风里面站不住,听着是潮水般涌出来,即刻就忽悠吹散,一缕一缕尽是碎絮。这之后,喇叭就一直响,从早到晚日复一日不停歇地响,它不懈地灌到我耳朵里的词语连缀不起来,便闪闪烁烁铺在地上,构成幻境。
一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排山倒海——汹涌澎湃——革命是暴动——万马齐喑的局面该结束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群众自己解放自己——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考试的方法是把学生当作敌人看待——什么制度不制度,管他那一套,学校应该允许学生造反——巴黎公社的子孙——中国的巴黎公社宣言——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经风雨,见世面——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我们!——让革命的大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时候如果有一支队伍,呐喊着前冲,去攻占巴士底狱,或者攻打冬宫,我想里面一定有我,就像《自由引领人民》当中那个追随女神的少年。但是没有,没有巴士底狱和冬宫,一切都是零散的,错乱的,用喇叭里的词语,是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也就是说,是茫昧的,无形的。然而,我身体里面飘荡的小火苗却是真实的。
一群少年攻打到校长楼上。这是一座普通的三层楼房,然而却是整一个校园里权威和秩序的象征。校长室在最高一层,望上去的时候脖子有一点儿累,天光也有一点儿刺眼。校长已经不在那里了,代替校长的,是从更高处派来的叫做工作组的东西,现在这群浑身飘着小火苗的少年攻打的就是这个东西。
他们在三楼的白墙上刷大字报:“镇压学生运动决没有好下场!”一个女学生站在同伴的肩上,再挥起沾了浆糊的扫帚,细瘦的胳膊起落之间,大字报就从屋顶挂下来,森然的白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字了。
她跳下来的时候,工作组长恰好领着他的人,在属于他们的地盘上一字儿排开。那个女学生脖子刚直起来,就和工作组长的目光对上了。她也不躲,脖子直直的就那么立着,细细的十分好看。如果立夏在我们学校,我想这就是立夏了,立夏在三层楼上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三层楼上就乱起来,工作组高声地说“党”,学生们乱纷纷地说“我们”,工作组说共产党的天下是谁也翻不了的!学生们说打倒阎王解放小鬼!打倒压制革命的灭火筒!……少年人要成年人收起他们的权力,放下他们的威风,交出他们编结整理的“黑材料”,停止在校园里面抓“右派学生”……他们推搡起来,成年人竟会敌不过少年人,成年人的墙被冲开了,少年人径自冲进校长室去了。再接下去,他们从那个神秘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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