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他们手挽手结成~道人墙。
海并不在乎这道人墙,它一蹁腿就翻过去了。
然而这的确是一道坚实的人墙。它倒下去时也是完整的人墙,一点儿也没有溃散。小苗终于把自己连接到集体之中了,她连接得那么紧,以致最终要把他们分开掩埋的时候,据说还动用了铁钳和钢钎。
我没见过海啸,梦里也没见过。我一想到陡立的大海,就像撞在漆黑的大幕布上,无论怎么掀,怎么拨,都找不到出口,我穿不到幕布的那一边,连自己的手指头也看不见。
倒是小苗从前梦见过陡立的大海,她说那水壁之高是插翅难飞,她被困在壁内,紧抓一叶舟板,在壁内着了魔似地旋转。水壁越收越紧,旋涡的底部越陷越深,向下吸附的力量越来越大,她越转越向深渊滑去,然后水壁轰然垮下来。幸好,每在这紧要关头,她就从梦中惊醒。
现在,我多么希望我所听到的有关小苗的一切都是梦,人墙,水壁,脆弱的堤坝和狂啸的海。我多么希望陡立的大海黑森森地压倒我的一刻,小苗会一伸手把我拽出来,把我拽到漆黑大幕的另一边。
小苗,那一边你是梦见过的吧,那一边没有海啸,没有台风,没有雷暴,没有电闪,没有酷暑,没有严寒,没有饥饿,没有焦炙,没有阶梯,没有深渊,没有苦,没有痛,没有惊恐,没有卑贱……而那一边有什么呢?你让我猜,我猜不着,你不把梦告诉我,我想梦也不能梦见。
我知道天堂不同于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东西,我不想把那一边叫做天堂,它只是叫彼岸。
小苗,那~刻你幸福吗?你不再孤单一人,你和许多人——那些你羡慕的人——手挽手,去往彼岸。我们从小就相信,一滴水只有把自己投入大海,才能永远不干。现在你是如愿以偿吗?你永远不干。
大海收回了它掉到脚下的面包屑片,也把你带走了,带到很远。
那片被海荡平了的滩涂,后来有过一个水泥抹的纪念碑,它身躯瘦小,尺幅不够填写数百个名字,即使够,它也不会填写,这些名字于它没有什么意义,它纪念的是一种忘我的共产主义精神。忘我,这本身就是没有名字的。
记得我们在学校里读报,学习过两天这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学习过这忘我的共产主义精神。我还没来得及听清这些事迹,它们就在我们的听觉里消失了,仿佛一朵乌云掠过,本来就不想让你窥见。新的英雄层出不穷,我们忙着学习,就像被潮水追赶,我们顾不上回头,很快也就把这些忘我的牺牲忘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是有一些牺牲者被追封为烈士的,他们总算得到了一点荣誉的报偿,然而小苗没有。我知道小苗是不能奢望荣誉的,她只要被一个集体接纳就好了,然而死者的名单上也没有。小苗不在编制之内,自然也不在名册之内。与小苗手挽手的人,都不再能证明小苗的存在,海不能证明,堤坝不能证明,毁灭殆尽的秧田更不能证明。所以,小苗是不曾存在过的。
一滴水把自己投入大海,她即刻消失掉了,无影无踪。
红楼新编
《红楼新编》是立夏寄来的,立夏没有附信,信封上也没有落发信地址,但那邮戳就标明了它的来处。立夏虽然没有用她平日的字体,而是用刻蜡板的字体,每个字都方正得如同字模,我还是知道这是立夏的字。
既是红楼,说的就还是贾府的故事,只是年代有些颠倒错乱,不大分明说的是盛时衰时。少不得说的是老祖宗、老爷、少爷和奴仆们的事情。
一个大家子大得望不到岸,望不断的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望不断的烈火烹油,繁花着锦。
贾老太爷还在。他怎么能起首就不在了呢,那一切的基业都仰赖着他的功勋。那功勋在一代一代里传颂着,传颂着,如同那鎏金瓦在屋脊上一片一片接续着,起先只~星金亮,转过眼去那竟是金碧辉煌,俨然成了一座神殿。
老太爷坐在神殿里,竞日里见着些金碧辉煌,眼里禁不住有些发花,他想这是自身功德忒大了,不想自己也会渐渐老了。儿孙们目日跪叩请安,眼见着人丁是一日日旺了,仪礼是一目日正了,老太爷在座上也一日日板得紧了,愈发像神龛里的神。
神自然有神的襟抱,也得有神的日子,许多日常的俗务并不在老太爷的眼里,也就分派给老爷们照管。这些个老爷们,也有袭了官的,也有赐了官的,也有捐了官的,也有科甲得了宫的,都煊煊赫赫,虽不敢望老太爷的神圣,却也八面威风,吆奴唤仆,行起权来。
却说这家大业大,俗务管顾起来,也就越管越见着生多,越见着膨大,自然老爷们的权势也就日渐着膨大。办起事来为图麻利就手,一房一房地营造自己的势力,滋养自己的心腹,也是有的。这冶家的事儿,总有一些皇历上旧例上没告诉的,因没有旧法可依,便会生出一些新法。若事无巨细都要回明了老太爷,等老太爷的话,一则怕老太爷嫌烦,说桩桩件件地送上来,还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二则有些事也等不得,三则偶有关乎各人利害,瞒下不回怕也是免不了的。
老太爷原非比常人,岁数越大脾气倒越发像个孩子,阴晴云雨说起就起,管是亲儿子也没得预测。老太爷发起脾气要教训儿子,整治儿子,那是老太爷天然的权力,儿子们只有垂手恭听,跪地叩首的份儿,断不能有敢辩嘴的,这是规矩。老太爷的脾气越发地大了,儿子们越是得表现自己的孝顺。今天老太爷骂三老爷,大老爷、二老爷一众人等都赶紧帮着找词儿,老太爷骂三老爷狗脑子,众人就一同帮着把三老爷骂成狗腿子以至狗屎。明天老太爷要惩治二老爷,众老爷就赶紧帮着递棍子,找绳子。这里面或者是有该骂该治该挨板子的事儿,但是非曲直并不要紧,长幼尊卑才最是要紧。
这就是家庭矛盾。
老太爷也是打做儿子过来的,还能不知道儿子们的心思,能不知道权力消长的大势?他看这些儿子都不顺眼,一个个贼头贼脑的,全是在算计他的样子。这个家越过越有让他不称心的事儿,想起来家将不家,很是危险。
忽一日老太爷气生大了,翻手摔了一席盘碗。
众老爷唬得面如土色,一顺儿在地上跪了,太太们听到动静,也赶紧一顺儿在里面地上跪了,莫测端倪,面面相看。老太爷看着地上跪下去的一片,自然也知道这站起来是多大的一片,不知是悲是喜,惟有仰天长叹。
孙子里面宝玉是不知深浅的,仗着老太太疼他,时常在老太太跟前转。这日老太爷斜阳寂寞,独见这孙儿一身灵秀,满面娇痴进来请安,老太爷把胡须动动,那孩儿便顺势在脚踏上坐了,两手支颌,猴在老祖宗膝前。
老太爷就开始讲自己年少时如何顽皮,如伺率性,文章如何出类拔萃,武功如何远近闻名。他如何闹学堂,将圣人旧典翻出新意,令先生结舌瞠目。他如何指点江山,让多少鸿儒名士俯首称臣。乃至如何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弱冠儿郎统领千军万马,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归根结蒂,天降大任于斯人,不拘一格,书本子里的,家法里的都不要紧,少年英雄要紧的是一个字——敢。
宝玉听得高兴,少不得出来在姊妹兄弟中学说一遍,众少爷小姐听了,各个暗自揣摸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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