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疾了,凑在一起粘合出一只脚?无论因为什么,它们都不能飞,也不能走,它们只好单脚立着。朝四个方向张开翅膀而又被一只脚固定在地上,这就是从启示录里走出来参加革命的样子?长矛的尖端挂着新斩的人头,让血滴到主席台上,这是体现革命权威,还是占据了那张台子的人喜欢嗅着新鲜的血腥?那些委员们是认识那些头颅的吧?也许昨天的握手还是暖的,昨天的争论还你来我往,像火灾中的火星,现在隔着主席台互相对望,至少有一个已经不响了。
  父亲读报用三只眼睛,两只是用来看的,一只藏在鼻翼底下,是用来嗅的。我不知道这些报有什么好读,它们每天的面孔都一样,像同一个模子复制的石膏像,表情庄肃,五官僵硬。这些报纸排字一定容易,它们需要的汉字很少,这些很少的字组来组去会组出一些词,但词汇量也很少。更不好看的是那些组得很长的新词,它们拗口,生硬,板结得不给人留下喘气的缝。它们还霸道,一个词不厌其烦地反复出现,拦在几乎所有的字行里,俨然重兵把守,让眼睛无路可行。如果你想从这些词上跳过去,落到一棵草上,那是妄想,那里一棵草也没剩下,全都清干净了,比大理石广场更干净。每天在空空如也的广场上数犬理石石块,如果是人的事情,就是类似于刑罚的事情。
  但父亲的神经系统跟我不一样,他能从僵硬的大理石上读出不同的纹理来,甚至会从纹理中读出会动的生命来,他看得到这些生命今天萌芽,明天死去,今天藏身在石缝里,明天消失在石缝里。他能从报纸上所报告的英雄故事里面,读出灾难发生的故事,从满纸的太平颂辞中,读出重大变故的发生。他对所有的新词旧词都熟悉,而且账目清楚。一大堆光芒万丈的词,砌在那里足够让人眼花缭乱,胸闷气短,他能读出哪里少了一个词,或多了一个词,或变化了一个词,从而揣摩着哪里有风,哪里起浪,今天是雨加雪,明天降温还是回暖。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你是气象学家吗?
  父亲说,这是生活常识,晴雨冷暖都不知道,怎么在复杂多变的气候下生存。
  我说,天气预报我倒是听的,但总是不准。
  父亲说,气象这东西太复杂,造成它变化的偶然因素太多,差不多就是个不可预测的系统,没人能顾及周全,所以无论如何也算不准。
  我说,那气象学家呢?
  父亲说,他们也就是在那里算。
  我说,白白地算?
  父亲说,约莫地算。
  我说,那又何必去算?
  父亲说,它与你的生活密切相关,它随时可能带来灾难,由不得你就是想算。
  于是父亲每天都把鼻子嗅到报纸上算,既然他知道无论怎么算也算不准,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算,偶尔忍不住报给母亲,也只是零星迹象,明确的计算结果是从没有的。比如他会说,某某的名字排到某某的后面了,或者说,某某已经两个月没出来了。这些在我听来都乏味得很,我完全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却能感觉到我们的小饭桌上由此而生的阴晴冷暖。
  有一天父亲就是这样在饭桌上说,高扬没有了。
  我怔了一怔,不明白“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名单里没有他,他在省革委会里没有了。’
  我想起高扬胸挂燕尾红条,在锣鼓声中走向主席台的样子,说,这不可能。
  母亲说,怎么不可能,现在不是清理阶级队伍吗,不是抓“五一六”吗,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我放下饭碗,用目光向父亲求援。
  父亲闷头把碗里的饭粒清除干净,并不抬眼看我,说,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母亲的语气让我对咂一六”这个词深感不解。我记得它曾经是光芒万丈的好词,“五一六通知”,这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由上而下全面发动的标志,这是印了红城楼的正宗红色和最高领袖绝对意志的标志,是当然的革命标志。现在究竟经过了怎样的暗场~转,它变成一个坏词,成了要被清理的阶级敌人、异己分子的标志?暗场转换本来就是不让人看的,我看不到,当然也就不懂。
  我发现城里的人似乎已经不记得高扬了,无论与谁说起,得到的反应都很淡。高扬的形象很容易描述,他的故事也很容易描述,你描述这生动的一切,人们就或长或短地“噢”一声,似想起一个过时已久的传闻。
  高扬就这样消失了。他没有罪状公告天下,山头主义?宗派主义?坏头头?“五一六”分子?蜕化变质?反党乱军?篡党夺权?……这一切只是传闻和猜测。报纸没有,大字报也没有,没有批判和声讨,也没有不点名的暗示。小王再去找高扬,得到的答复不是高委员不见,而是没有这个人。一个人的消失可以这样静悄悄的,毫无动静。还有许多组织,曾经是多么轰轰烈烈的群众组织,也都消失了,毫无动静。离开了最高统帅的部署,这些都是非法组织。
  现在,还会有人为此发起一场绝食抗议吗?
  我把高扬的消失写信告诉立夏,实际上是想询问立夏。立夏的回信半年以后才到,她说她刚从清查“五一六”的学习班出来,很受教育。组织上把她的问题查清楚了,她很感谢组织。我把她寥寥数语的一面纸反复看了多次,那里提到一次“公社”,但显然不是当初激起她满腔热情的公社,那两个字一点火星也没有,它冷冷的很重,像盘踞千年的石头,立夏所说的“学习班”,好像就位于那块石头下面。立夏的信里也没有提高扬,她不可能不记得高扬,我想她是没收到我的信。
  “满怀激情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也唱过了,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空前团结胜利的大会也开过了,红彤彤的新世界也建成了,作为人民,我们除了用声音和行动表明我们紧紧团结在最高领袖周围,无限忠于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以外,我们还盼望什么呢?
  父亲果然去干校了,他是戴了红花去的。那天早晨我看见院子里的枇杷树~树金黄,像是太阳金晖所赐的冠冕。我心里一喜,泪就流下来了。
  父亲没让我去火车站,他说行了行了能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父亲出门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也凉了。他才说完,我就看见满树的金晖乱纷纷扑落地上,原来那是叶也黄了。
  所有这些人们啊!像烟似的向四面八方吹散了。——这是雨果的句子。
  烟的吹散没有响声,四面八方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塔耳塔罗斯深洞
  
  幸运的是母亲下放劳动的地方离城并不很远。平常的日子里是两周合起来休息一天半,这样她可以来得及回家看看,住一宿,把我穿短的衣衫用颜色相近的布片接一接,放一放。这种平常的日子在一年当中约有一半。另一半不平常的日子是不能预测的,或者是“大干苦干拼命干”,给某某生日某某纪念日某某大会献礼,或者是热火朝天投入一场新的大学习,掀起一场新的大批判。这种日子当然没有休息,它必须是完全忘我的,废寝忘食的,譬如一块木柴扔进火堆里,除了燃烧,它不可能顾及旁的事情。
  这样我长到了十六岁。
  我在学校里用最高领袖的红宝书上政治课和语文课,用名叫“工农兵知识”的新编课本上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课,用“忠字舞”上早操和课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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