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人应。我们都屏息等着。门那里又晌了一声。
  立夏起来开门去看,我也去看。门缝里落下一个小指头大的纸卷,门外空的,是深浓的夜色,并没有人。
  展开纸卷我就明白这是我的,它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它告诉我的是荞荞的死讯。
  
  春 雨
  
  荞荞死于1977年,据说那一天是立冬。
  有关荞荞罹难的时间、地点,我在许多年后才约莫了解,或说是猜到的。我愧对荞荞的是,
  当我听到噩耗,我只是跌坐在漆黑之中,任由漆黑吞没我,一点一点融化我,我觉得漆黑比世界更大,它是一切,也包括我,我没有力气穿过漆黑,去为荞荞取证。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无能为力,世界就死去了,而我躲藏在死亡里。 荞荞是暗暗地死的,对于她的死,再也找不到证人。她一个人,在漆黑之中,整一个世界的漆黑,是一星光也逃逸不出的黑洞。或许她没有先被切开喉管,也没有在喉部顶塞竹筒,因为用不着了。她在暗暗的一角,那密封的死地,无论她喊叫什么,四下里也不会有人听见。即使她的声音发生奇迹,能穿破漆黑,传到自昼里来,人世里欢腾的人声也太响了,忙着点爆竹的人们也不会听见。
  血流出来,孤寂,阒静,而那血是热的。流血有一个过程,那是生命的过程。
  一个人说话,其代价是她的生命,她刚一开口,生命就被折断了。而世界并没有听到她说话,也没有听到她生命折断时的响声。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不是因为听到什么声音,而是因为夜出奇地宁静。
  夜太深,这是溺在黑水深处的宁静。你能对如许宁静做些什么呢?我没有挣扎,任由宁静注入我,黑水苦涩,冰冷。
  我看见宁静穿过我的眼睛,穿过我的身体,穿过无边无际,穿过土壤和星空,穿过土壤里的亡魂和星空中的亡魂。亡魂栖在墨水瓶里,书的折页里,炉膛的灰烬里,蛾子的风灯里,窗子合页的锈斑里。亡魂很宁静。我宁静地看着那宁静,一动不动。宁静是没有颜色的,它不像什么,它只是宁静。
  我心里猝然痛了一下,宁静就皱了,扯出许多波纹。
  这种痛不能抚摸,它太大了,而且太深,它可能是荞荞在痛,也可能是小禾在痛,可能是小苗,也可能是我的父亲……我想他们。我想他们此刻的景况,我想他们生前的景况,我所见的,我所不能见的。那些情景沉在水底,而水面已经平息了,我有责任穿过宁静,一片一片捞起它们。
  人们通常以为疼痛是终究可以结痂的东西,待一层痂结好了,就是披上了硬的铠甲,就是翻沸的熔岩表面冷却了,变成坚硬的岩层。疼痛会在硬物之下日渐平息,到它彻底平息的时候,痂会自然脱落,人们会看到新的肌肤出现在从前疼痛的位置。起初它的颜色嫩红得有些怪异,并怪异地隆起,变成紫红的新冢。但随着岁月推移,它会越来越淡,越来越平,你看习惯了,也觉得越来越淡。这样,疼痛就彻底痊愈了,你能够忘却,忘却就是痊愈。但如果伤口面积太大,疼痛太深,愈合就非常困难,即使最终愈合了,那愈合处也会平地凸起,它已经不是新冢了,它横亘着,像丘陵,即使你已经忘却,它也在那里,起伏不平。
  这么想着,天就白了。
  等待天明是恐怖的事情,天明也是恐怖的事情,这和等待枪杀或许有些接近。
  荒谬的目光,霜一样把窗子覆满,然后就覆到桌上,地上,我的脸上和眼睛上。我想要看见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它们白晃晃的,都结了冰。
  这是春光明媚的日子。太阳一如既往在着。明媚就是上天降落的银铠甲,把大地的伤口都覆盖好了。这是种子应该发芽的日子,光有明媚是不够的,人们还渴望春雨。人们为明媚所鼓舞;走到户外,互相招呼着跳祈雨的舞蹈。
  我想荞荞也应该发芽了,先前埋在土里我找不见她,现在在春芽里应该可以找见。荞荞不是第一代地衣,她生长的时候是有土地的,殁去的时候也应该是有土地的,她应该埋在能记起她的土地里。然而我们是不是有这样的土地?对于土地,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它埋葬得太多了,要记住的太多了,我不太相信它能有承重力那么强的记性。
  但荞荞是必须发芽的。假如她没有土地,她会在我身上正愈合着的紫红色丘陵里。种子发芽的时候不像拔节的时候那样发出风动的响声,种子发芽是阒寂的,似乎没有动静。
  祈雨的舞蹈是柔软的,人们用身躯模拟摇摆的柳条,用双臂模拟归来的燕子,用指头模拟萌动的草芽,用膝表达焦渴、渴望,用背脊表达龟裂的土地和地里的盐碱。人们舞蹈着,祈求着,等着承接天上降落的一切,雨或者阳光,云或者雷霆。
  人们终于感动了上天,雨点落下来了,它在人的脊背上噗地溅起白花,人们的喜泪便奔涌而出,洒成泪雨。
  这是春雨。春雨应该是绵绵的,然而对于我们,绵绵已经太重。
  雨点打在身上,起初会有小小的震颤,有冰滴侵袭的冷。待你全身浇透,就感觉不到冷了。雨线深暗。它穿透羽毛、树林、屋瓦、蜂巢和蚁巢、竹笠和人。它非常密,密得能把天和地缝合起来,把绝望和希望缝合起来,它仿佛能缝合一切,包括死和生。
  河流出现了。盐碱地上的河流很苦,很咸。水流愈见急了,河面愈见宽了,我如落叶漂在水上,隐隐听到远处的冰凌坼裂的喧声。
  我对自己说,这不是忘川吧?
  然而我顺流而下,没有礁石。我听到父亲说,不能摔倒,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摔倒。但我站不住,我越漂越远。
  我伸出双手呼喊——荞荞!
  大雨如注,世界是白茫茫一片。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