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对立秋说,早上我们在街口看到的那个挂在灯柱上的尸体,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立秋说,那个人,我以前好像见过,他好像住在煤场下面的桥洞里,我记得他的鞋子,就是用系腊肠的红绳做鞋带的。
我说,桥洞现在一定被水淹掉了吧。
立秋说,不光是桥洞,连桥面怕都已经淹掉了吧。
我说,如果那个人还有铺盖锅碗在那里,现在一定顺水漂走了,空的碗会像小船漂在水面上吧,不过也说不定,水那么凶,可能一下子就找不见了。
立秋说,还顾得上锅碗?就是入被冲走也找不见了……不过他也不会找了,他用不着了。
我说,他跟我们这条街的人有仇吗?那么多人拿砖头砸他,还敲锣敲盆。
立秋说,听说他是劳改犯,是坏分子。
我说,什么是坏分子?
立秋说,是思想品德不好吧,劳改过的啊,那种叫……社会的渣滓。
我说,早上我看到他身上挂的黑牌,写的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坏分子吗?
门顶端的气窗突然被风掀开了,锈蚀的插销掉下来,父亲连忙踩一个凳子去救。玻璃这时候砰地炸了,父亲的手上突然有一道血柱子喷射出来,直冲到屋顶,击穿水雾,使那里的浑蒙突然缭乱。
立秋惊叫一声,显然是哭了。我听到她哭,才意识到出了可怕的事情。
父亲从凳子上下来,一只手摁住另一只手腕。父亲的脸上都是血,再加上水雾的原因,血非常湿润饱满,正顺着耳根流淌。飞旋的水雾把血柱击散,但血到底重一些,凝成水滴落下来,这样我身上也红了。于是我也哭了。
父亲说,不要紧,只是一条小动脉,用力压死它,血就不喷了,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你们去找绷带。
但其实我们没有绷带。立秋找来两条手帕,父亲说手帕不行,然后指点她把一件我穿小了的衬衫撕成绷带。
父亲肯定是不喜欢我们哭,就跟我们讲台风。他说这样的风速,一定是十二级以上的台风,这是大灾害,这样的灾害会死好多人。
父亲说,台风的中心会有一个很奇怪的台风眼。周围的空气旋转得太厉害,离心力太厉害,风倒不容易流进眼里去,台风眼倒是平静无风的,晴朗无云的,如果是夜里,还能看到闪烁的星星。
父亲说,在台风眼里,天上常常会有很多鸟群,这是被旋转的气流从海面上裹进来的,它们好像很幸运,躲过了风雨,在晴朗的管子里飞得很太平。不过台风是移动的,台风眼当然也迅速移动,这些鸟就得一路紧跟着飞,一会儿也不能歇,要不然就会落到边缘,被风击毙。这样它们就越飞越远,最后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失散。
我已经顾不上鸟的事情,我们是在风的边缘,我们最害怕的是边缘的危险。
和我们在一起
父亲是顶着大雨出去找医生缝合伤口的,那时的雨不再被击成雾状,而能斜垂下来,重现瓢泼大雨,这就是风已经过了。那时已经入夜,全城没有灯火,漆黑一片。父亲穿上雨衣,立秋也穿上雨衣,父亲不让立秋去,但父亲刚一出门,立秋就摸出一只手电筒追出去了。母亲在天明时分才到家,她的厂房倒塌了,他们撤到防空洞里。她说雨水从洞口一直往里灌,门根本挡不住,她们冲出去拖沙包想顶住水,却差点儿被倒塌的围墙砸住,幸而水漫到腰部时,风停了。
路上都是树的残骸、电线杆的残骸。大叶桉是拦腰断的,茬口是清沥的桉油气味。榕树连根拔起,路面的青石条也随树根翻起,立着像残断的碑。冬青们整片伏下去,上面凌乱的是风的辙痕。没有分叉的棕榈最为幸运,它们只是将身体倾斜往风的方向,冠部的阍叶被搓成绳状,也甩到风的方向,许多天后方慢慢张开,但躯干就伸不直了,许多年后还让八想起风的样子。
天空是出奇的干净,比童话还要晶莹,没有一星污点。在这般晶莹中,人心里是疼的,那是充满感激的疼,这么安静着去回想风,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我想象风应该有好几种,但我不能区别天上的风和地上的风,也不能区别生命的风和死亡的风。
许多民宅被摧毁了,它们倒塌下来,被风碾碎,倒塌之时也互相挤压,互相碾碎。这样城市突然出现了许多空洞,天空的莹蓝补在这些空洞上,清洁得全然透明。走在透明之中,人是没重量的,甚至连走也是虚幻,就像一星尘埃在光照里走,天地的空无令人生畏。
梦芷家的房子还在,它的青砖墙体比较坚挺,只是楼上用木板接出的一层被劈开了,木板翻卷,四散,能从开处看见里面窄而直的楼梯。梦芷的父亲当初就是从这个楼梯上被拽着跌扑下来。现在楼梯上不会再有梦芷的父亲了,也不会再有梦芷了,她和她的母亲都在那场“雷霆行动”中被扫地出门,遣送回乡,我不知道她的乡是哪里。现在这个房子里进驻的是一个组织,它成了这个群众组织的总部,门口出入的红袖章看着光彩,门上的大红漆字也看着光彩。
梦芷从前的邻居正忙着在瓦砾里翻,他们找出大一点的木板、石棉瓦、塑料布、草席、竹帘、砖,把这些东西拼在一起,试图依着那个组织的墙体,搭筑一个窝棚。裸露的红砖地板略高于街面的青石板,那是被主妇擦洗得很红润的红砖。现在这个主妇跪在完好的红砖地板上,不懈地往瓦砾深处翻,她把翻找出来的物品归置到地板当中,一只铝锅、一只铁勺、一只釉面放射状碎裂的搪瓷碗、一把木梳、一扎干菜、一个浸水的拨浪鼓,还有一只猫——身上间着瓦灰和焦灰,小小地蜷成一团。男人喊女人帮忙扶住支起来的木柱,以便他在上面钉住一截木条做粱。女人双手正把几块瓦片拢成~个瓦盆,试图让它们粘合完整,听到男人的嘁声接连不断,手颤一颤,到底没拢住,瓦盆应声在地上散开,使那只猫惊跳了一跳,弹到墙角一汪水里,接着又弹出来,哆哆嗦嗦抖身上的水。几乎每一个店铺门白,都是排长队的人们。买蜡烛的长队,买火柴的长队,买煤油的长队,买粗盐的长队,买米的长队……
菜市场的顶瓦七零八落,因此显得格外明亮,几排摆菜的水泥台子,也白晃晃地明亮。每一个台子前面都有一列长长的队伍,曲曲弯弯延伸到门外的马路上。入们踮起脚尖张望空无一物的水泥台子,它们前所未有的明亮干净使人焦烦。人们又踮起脚尖张望马路上的车辆,哪一辆能望到一点绿色?哪一辆能使人们欢腾?人们不知道菜会从哪个方向来,因此不住地转着身子。
我从天刚擦亮就在一列队伍里站着,现在是近中午了吧,有一束阳光从左上方射到我这里,我的眼睛躲避不开,这样就觉得脚下漂浮,是煞亮的眩晕。
我大约一周没有吃到蔬菜了,幸好米和盐还有。立秋还在屋后的瓦砾堆里刨出一支竹笋,本来切了片用盐水泡上是很好的设想,可是还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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