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的意思,思忖现如今太平盛世,尊卑有序,如何去寻一个敢。
  转日宝玉闹了学堂,先也不过为同窗口角,谁想一发竟闹大了,直闹上了学中最尊的塾师。那塾师乃族中的年高有德之人,但家中到底不见显赫,平日里仗着学问和戒尺,受满堂学生行礼,暗底里对宝玉等人是让着三分。塾师倒想偏袒宝玉,宝玉却不解这般曲意,竟就领头造起反来,先指塾师断事不公,又指管束过严,再指塾师学问迂腐,什么“文死谏,武死战”,“君子杀身以成仁”,分明是沽名钓誉之徒的混账话,真真是些禄蠹。塾师不仅断喝不住,倒被反起来的学生大呼小叫地喝住唬住。事情传进府里,老爷少不得要拿宝玉来问,老太爷护住宝玉,说好,这学竟是该闹,闹有闹的道理。
  众少爷见宝玉因闹得宠,恍然悟出一个敢字来。时值他们正当长翼,又因着富贵满心骄横,原就不满父母们逼着写字念书,处处管束,如今有老太爷撑腰,个个兴高采烈,遂上房揭瓦千将起来。
  老太爷拍掌说好,众老爷们不敢说不好,只落得个垂手站立,目瞪口歪。茗烟之流的小厮一时遂了兴,越发助着宝玉们闹。大老爷看看闹得不像,抄起家法正拣两个软的来镇,却被老太爷厉声喝住。众少爷及小厮们见往日里威风八面的大老爷一时灰头土脸,心下得意,越发闹得欢腾。
  大少爷就是大少爷,风范作派就是不一样,对家的感情自不一样,最是孝顺。他自然是最先响应老太爷的号令,但闹归闹,却闹得自是比弟妹的混闹要有分寸,这闹是为了巩固自家的江山,忤逆的事他是不做的。他先就从底下捣腾起来,把平日里看着不顺眼的奴仆们揪来,遍地开花暴打一顿,边打边骂,这个是放刁的,那个是躲懒的,这个是在暗算的,那个是想翻天的,一路打将过去,只见血肉横飞,当下打杀几个下人。这番血雨腥风很像前辈的疆场,自己也如征战了~回,自觉功勋赫赫,也觉臂酸气喘。
  老太爷看着并不见乐,却也不说,只扁了嘴扭头往别处去看。
  少爷里面到底有明白人,揣摸着老太爷方才断喝大老爷的意思,就试探着冲大老爷那边闹过去。也有刚刚吃了大老爷家法的亏的,也有素日里不忿的,含冤抱怨的,一并跟了上去。大老爷一时着慌,遂往老太爷堂上求老太爷的示,老太爷却是睡下了,闭门不见。
  这边见大老爷竟失了势,更是摩拳擦掌,群情振奋。奴仆们见这阵势,自然心中痛快。便趁乱跑出来,砸一个灯碗,摔几下铜盆,把往日战战兢兢受骂挨打的怨气申上一申。老爷太太们怕步了大老爷的后尘,都不敢管,只是各自躲在屋里头,为自己计算。
  一个大家子,一时倒像礼崩乐坏,没了王法,平日里大气不敢出的底下人便赶上了犯上作乱,人多口杂乱哄哄吵起来。有说大老爷仗贵霸道,为夺几把古扇,把个穷书生石呆子逼得家破人亡的。有说大老爷老来没臊,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倒还要讨鸳鸯丫头做小老婆,逼得鸳鸯要剪了头发去做姑子的。有说府上这般奢华糜费,挥金如土,吃一回螃蟹玩玩,便够庄家人过一年的。有说祖上如何九死一生挣下家业,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曰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有说现今管事的太太奶奶如何谄上压下,婪财取利,既变法儿吃着官里的,又百般克扣下入的。有说除了门口两个石头狮子,府中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茗烟那少不谙事的小子更是反了,见宝玉闹了学堂,不说变个法儿压息了邪火,反倒往火里奔,公然自称茗大爷,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还不来动手!玉钏儿那小丫头也哭哭啼啼,一叠声地说着她姐姐金钏儿的冤屈,口口声声要太太还她姐姐一个清白,难道丫头的命就不是人命?少不得有贾环这种平日里觉着窝火气不顺的主儿,上来把个西洋的玻璃盆哗啦一摔,趁便闹些鸡鸣狗盗的事去。呆霸王薛蟠就更乐得无法无天,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打死了人命,更可以没事人一般。
  外头的听见里边闹起来,一发的竟如过节似的热闹。有那甄家听说女儿被拐子卖到了府上,来讨女儿的。有那长安县里没了女儿的张家,没了儿子的守备家,嚷嚷着要二奶奶出来,还他们家人命的。黑山村的农户竟也跑了来聚在门外,边打门边诉说那灾荒之年,如何洪涝,如何又一场碗大的雹子,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坏了上千上万,农户们连稻草也收不上来,只落得剜草根嚼棉絮,这府上竟还要庄头来逼租子,连熬冬的柴炭也掠了去,要孝敬老爷太太过年。一时倒像开了戏一般,不知是“孙行者大闹天宫”,还是“姜太公斩将封神”,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遍及内外。声声颂颂都说老太爷英明,恩重如山,坏的是那些不屑子孙。
  老爷太太们哪里见过这些,一时慌了手脚,眼看着天要翻过来了,想要搬兵,因测不准老太爷脸上的阴晴云雨,却又不敢。思想起老太爷自来的声东击西,杀伐决断,心下都暗自打颤。况且那些反起来的下人,更是粗鄙陋劣,不知轻重。但听得门一响,这边就惊出一身冷汗。似这般日惊夜虑的,倒搅得这些富贵人们,一房房哭的哭,病的病。
  也有那明事理的,见不得这些乱。迎春是闭门躲祸,百事不问,只管做素日女孩儿当做的针线。探春虽是庶出,却最为老爷太太焦心,赵姨娘趁乱生事,众人都不敢劝,独她这个姨娘养的站出来,指着那没脸的娘劈脸一番教训,说这祖宗手里的旧规矩,偏你能改了不成?又一面流泪一面说出那道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馀地呢!袭人也是个妥贴的,守分安常,不比晴雯那等心比天高的轻狂样儿,因这里悄声劝道:天下终归是主子们的天下,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若闹出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这要乱了纲常,天塌下来,可怎么了呢?都为日后想一想,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贾珍贾琏这等已经接手管了事的,更是担着家的一番责任,顾着家的一番前景,也更为老子娘着想,知道那秩序规矩是错不得的,一旦墙倒下来,先压的是他们,这里就更是出尽力气撑持,瞅空就猛抽那些作乱不作乱的小子,让他们认得谁才是老太爷嫡亲的子孙。
  摔也摔了,闹也闹了,老太爷气也撒了,天倒没有塌下来,日子还要过下去,一大家子还要吃饭穿衣。房子就是揭了瓦,也还得安顿这一大家子,况且那是祖宗挣下的基业,终不能经年地穿风透雨,就少不得差遣人出来收拾。
  一屋子还是那么些人。大老爷可恶,平日里自恃长房得势,登鼻子上脸的,原就想废了他,这下子一闹,闹出他那些事儿来,自然更有了由头。少爷们到底还嫩,给脸子让他们闹闹,就一个个混世魔王一般,全没了规矩,也不中用。大少爷虽说好一点,却还是揣不着他老太爷的心思,也不如意,暂且用着考验考验也罢,只不知他心心念念的是忠于他老太爷,还是护着他的老子。老太爷看那直挺挺跪了一地的人,叹一口气,只得把那二老爷指了。二老爷忙叩首谢罪一番,赔笑出来,又指了几位老爷太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8] [49] [50] [51]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