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得见的,空气的振动也是看得见的,他在这些看得见的东西之上悬着,像一只人形风筝,头重脚轻晃了一晃,冷不防就栽了下去。从人群炸开的样子,我想他是直接栽到了地上,而不是小货车上。他最终的下落是梦芷许多年以后告诉我的:那一日正是她父亲死亡的日子,死因是脑溢血。
  整一个城都在声浪里晃动。
  为了向一个红彤彤的信仰靠近,我们走过不少路,从生下来就直奔这个信仰。听话。守纪律,做好事,写红色日记,公而忘私,毫不利己,与坏人坏事做斗争,做一颗螺丝钉和捡~颗螺丝钉。捡一颗螺丝钉交上去,做一颗螺丝钉更是为了把自己交上去……这些都还不够,相对信仰的伟大来说不够,相对自己内心的热度来说也不够。现在,我们汇入了寻找罪犯的洪流,这是奔向信仰的必由之路。上帝要淹没令他恼怒的世界,我们便是洪水,冲决一切,荡涤一切,也洗刷我们自己。这叫做革命的洗礼。
  大街小巷,平板三轮欢乐地蹬来蹬去,间或也有卡车加入进来,忙不迭拉走抄家物质,这些革命的战利品。只需站在街头看这些车,就可以看见旧社会遗留下来的种种有害赃物:钢琴、席梦思、镂花橱屉、尖头皮鞋、首饰、西服、旗袍、香炉、高脚杯、金丝眼镜……这些与我们的信仰相悖的东西,从各式各样的民宅里被抄出来,或者说被清除出来,拉走。
  还有书。实际上根本已经无法分辨是什么书了,世上竟有那么多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书,实在令我震惊!但其实也不必分辨,只需认出我们所知的那个种类就足够了,只需一只红色的诺亚方舟就足够了。拯救世界的全部希望,只在一只红色的诺亚方舟。
  梦芷的母亲说,上帝用雷和电净化世界,也用洪水地用火……那就是说,雷电、洪水、火,都是上帝的兵器,是用于维护至高权力的,它们暴烈的破坏,都缘于上帝更高的秩序。这是圣物,雷电、洪水、火,圣物奔泻的路上,没有路障,只有来自天庭的鼓舞的风声。
  焚书的火犹如节庆的焰火。这样的焰火在人类的史籍上其实已经反复记录过了,只是这些记录也被后人抛进了火里,所以我们无从得知,所以我们认为我们的一切,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在自己的焰火面前唱:扫荡一切封资修旧文化,开创无产阶级新文化的纪元!
  
  剥 落
  
  那副著名的对联叫“鬼见愁”。我初听到时以为是某个绝崖的名字,或某种凶器的名字,周遭寒光凌厉,血雨腥风。我没想到只一夜之间,城里就处处裂出绝崖,处处飞来飞去的都是凶器了。
  小禾说,一个时代总需要自己的哲学家为其立论,哪怕是一个对过往文明不屑一顾,随手付之一炬的时代,哪怕是一个以史无前例自许的时代。
  立夏说,立论做什么,难道我们的时代还会站不住脚吗!
  立夏说的对,我们这个时代用不着什么哲学家,再说也不存在什么哲学家了。这个时代已经消灭了个人,“成名成家”也早就被批倒批臭了,哲学家当然一样。如果它有哲学家,这个哲学家就是一个群体,一个阶级,它的哲学立论就是一个阶级镇压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那副著名的对联就是这样一个暴力行动——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基本如此。
  哲学总是由这论那论构成的,这是血统论。它根本不需要那些繁琐的推演,也用不着那么多废话堆成厚厚的书,它需要的是颜色鲜明,绝对鲜明。只要绝对,一切问题都简单了,这就是全部立论和结论。它的作者是匿名的,然而它比所有其他的“论”都要著名,有力量,它统治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日常生活和精神。
  早前我们看过一个电影,于是许多少年热衷于飞刀,我害怕飞刀,所以我觉得那是恐怖电影。但其实就是没有飞刀,石头总是到处都有的,我也扔过石头。如果说现在的这个“鬼见愁”也是少年人向世界扔石头,那就是一群占据了碉楼的人向下面扔石头,下面的人特别惨,他们不仅无力还击,连躲也不能。
  立夏的学校是一所干部子女集中寄宿制的学校,那里本来就是一座高起的碉楼,往外飞刀或扔石头都很方便。他们在里面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那就不像外面的孩子只是唱唱而已。这也是立夏率先戴上红卫兵袖章的原因。“鬼见愁”这件凶器,便是这个矢志继承父兄的群体打制的。他们的炉火烧得通红,总得为伯己打制些什么,他们不在乎手艺的粗鄙,他们就是喜欢粗鄙。
  但是立夏跳到台上说:我持不同意见。
  起先立夏可能仅仅是对粗鄙持不同意见,她完全没有想到,持不同意见必须是一件彻底的事情,更必须是一件英勇悲壮的事情。
  立夏的不同意见是以大字报的形式发表的。她在台上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雷霆就摔下来,砸下来,隆隆隆将她吞没。她说就像在梦中跟人争辩,在梦中叫喊,她拼命用力,可是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全塞着话,手足也急,却就是没有声音。他们的声音太大了,她想用自己的声音推开他们的声音,可是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没想到自己是这样孤立。她说她一个人往墙上贴大字报的时候,很有一点儿风萧萧兮的意思。
  立夏的大字报其实大都是那些肥硕的大词,机器裁过的,一个一个都很标准。她说她不同意特权,不同意特殊化,不同意干部子女集中寄宿制,不同意在学生中划分左中右,不同意“骄娇二气”,不同意“自来红”思想,不同意血统论。立夏焦心的是接班人如何成长,这和领袖焦心的接班人如何培养是同一件事。这就像我们玩耍的一副积木,就那么几个木头方块,就那么几个大词,拼来拼去,摆来摆去,就算你执意不按图样摆,你要把它们摆得新奇险峻,到底离开原盒配给你的图样不会太远。立夏的意见也很简单,她认为那个老子儿子的句子太粗鄙,有违那些大词的标准。然而不那么简单的是,她把老子儿子和那些大词拼来拼去,却拼出一道裂隙,像一条风道,那里总得摆一件什么,她在那星摆的是一个自己似熟似生的词,叫做平等。
  立夏贴好了她的大字报,转过身便发现已经没有退路了。一个人群把她堵在当地,全都是黄军装黄军帽大红袖章的人。立夏说他们堵在那里像很厚的高墙,把空气都挡住了,她一时都感觉缺氧。
  一个声音喝问,你什么出身?
  立夏怯了一怯,方想起来自己不应该怯,她也把双手搁到腰间的宽皮带上,让肩膀立起来,让她的大红袖章展开,她有什么可怯的呢。
  他们说,革命干部?哪一级干部?什么军衔?什么资历?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吧!
  立夏说她那一刻才恍然明白,她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个“平等”多么重要,它缩在小小的缝隙里,实际上那才是她应该表达的意思。
  接下来就是唇枪舌剑。
  立夏说,他们那种眼神真可怕,像随时会飞出刀子,冷酷,狂热,凶狠。可以想象立夏处境的艰险。她使的是一把尚未打造好的剑,而且以她实在有限的材料,怕也是打造不好的了。她一个人,这不是难点。难点是她把对方当辩论的对手,而成群的对手却是把她当做敌人。她用的是常识,对手用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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