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扶住路边一个灯柱,开始呕吐,我知道在大街上呕吐是不应该的,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制止呕吐。我要是能把头痛吐出来就好了,头痛究竟是什么样坚硬的物体?像钢鞭吗?像钉床吗?电烙铁吗?还是老虎凳?此时我若能呕出一把三棱刮刀甚或手榴弹来,那也是不稀奇的。
  讲解员的细竹棍跟魔术师的细竹棍一样,他挥舞那细竹棍说得滔滔不绝,也说得很对:对这种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匪徒,难道我们不该坚决镇压吗!难道我们不该实行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吗!
  这就是说,镇压已经开始了。
  
  失眠的危险
  
  小禾的母亲要去五七干校了。
  五七干校这个新生事物我们都没见过,但谁也没感觉到理解它的困难。在我们说出声的话里和没说出声的话里,它是两个全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没给我们的理解造成困难。我们说出声的与伟大领袖的指示相同: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是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干部如此这般革命化,是一种光荣。我们没说出声的,是一种没有词可说的茫昧。事实上那样的一种光荣,首先是派给了身上有重重阴影的人。
  、
  小禾的母亲走得仓促,她只有一个夜晚打点行装,这一个夜晚她还必须把一时带不走的家挪到灶间里,把腾出来的两间房子交给革命委员会。
  小禾的母亲求我母亲替她存放一只肥皂箱子,仿佛这只箱子会烫伤我母亲的手,她脸上的颜色是罪咎的颜色,由苍白暗转入青灰。我一定没有认错,这就是那天她以令人不可思议的路线飞起来,而后跌仆下去撞到的那只箱子。她飞起来的时候显然是伤了,她的腰塌下去,腿蜷起来,像一张长刀削飞的莲叶,蔫蔫地谢了,搭没了箱子。
  小禾的母亲声音青灰,青蝇一样低低地擦着空气,说,箱子是钉死的,你从来没有撬开过,再说你也撬不开,你从来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从来没有问。只不过是老邻居临时在这里放一放,说了马上来取的,却总也没来,你没法归还,只好这么放着。
  ‘
  我母亲点着头,声音也一样青灰,说,它不能受潮吧,我会用木炭吸潮,你不要担心。
  小禾的母亲说,但凡我有可能,我会马上回来处理它,不能让你受累。万一我回不来,我们一家四口,总会有人回来,那时你就还给他们。
  小禾的母亲说,小茁走的时候还带走一条棉毡子,小禾连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带。他们的被子我都做好了,各人的被子冬衣各自打成包裹,上面有布条写了名字。若是他们谁回来了,或者谁有了消息,可以托人捎东西,通知我恐怕来不及了,这是灶间的钥匙,烦劳你交给他们,或者领人到灶间去取。
  小禾的母亲说,家里有两只书架,是小禾的父亲留下来的,书是抄没了,架子还结实。当年从外边回来,进城做了公家的人,房子是公家的,一桌一椅也是公家的,只这两只书架是自己的。如果你们觉得不碍事,还用得着,我这就去搬过来,如果你们不用,明天只好和房子一起交给组织。
  小禾的母亲说,剩下这半口袋米,还有早上买的两斤土豆、几棵白菜,我都用不着了,你帮忙处理掉吧,省得浪费。
  我母亲到这会儿才张嘴说出一句话:米还是带上,乡下饥荒起来,比城里要难,要紧时候多出一口,就能活一条人命。
  小禾的母亲说,住的是集体窝棚,吃的是集体大灶,用不上了,我一个人也背不动那么些东西。还有,灶间太小,煤和柴我都搬出来摆到了檐下,用的时候你随时去取,免得两场大雨下来,院子里一汪水,也泡没了。
  小禾的母亲是天没亮时走的,那时院子里和巷子里的人家,无论安或不安,都还在睡。早晨的空气清冽,穿过枇杷树的阳光,锋刃似的插下来,很冷。几只雀子在锋刃上跳。广播喇叭轰隆隆作响,这是《东方红》的乐声。
  我们的房顶是屋瓦和桁梁,望上去乌洞洞的,没有天花板。现在父亲决定给我的小房间做上天花板,免得我夜里一个人乌洞洞地失眠。
  小禾家的房子很快就进驻了另一些公家人,他们把一些碍事的东西清出来,扔到院子当间。父亲去捡回来几块板皮,仔细量了直线,仔细锯开,做成框格,然后在框格里钉上硬纸板,然后在硬纸板上糊报纸。他嘱咐我把报纸仔细挑好,千万不能用印有领袖像的来糊,正面反面都不能有,以免犯政治错误。这样一来很费工夫,因为几乎每天的报纸都会有领袖像,指点江山的,运筹帷幄的,光芒万丈的,慈蔼可亲的,我很难找到没有印领袖像的报纸。
  天花板让房子变浅了,这样看着比较安全,灯光从天花板那里返回来.而不是在乌洞洞中茫然溃散。像是也觉得温暖。立夏和立秋走了,就可以把一铺床拆掉叠起,让小禾父亲的书架果在里面。书架的确结实,木料没有上漆,却光滑如缎,那是被书和手抚成的。木料是好木料,搬的时候很沉,立在那里也很沉,沉红的木色可能是时间的颜色,跟我所知道的时间距离遥远。
  我的失眠症并没有因为天花板而好转,其实我知道天花板里面的秘密,我知道里面的桁梁之上有一个小阁,它虽然住不下人,却可以住下一只肥皂箱子。我清楚地记得小禾的母亲双掌撑在那只箱子上,双目也撑在那只箱子上,对我母亲说:可能只有你会相信小禾的父亲是个冤案,小禾也是冤案。我记得我母亲当时目光低下去,只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父母对我的失眠症达到的程度缺乏了解,因此我会不时听到他们在黑暗中低声说话。父亲说,下一批就会轮到我,恐怕连你也保不住,立冬还小,看来还数她那里有点儿安全。母亲说,不会也来收我们的房子吧,我们又没有犯错误。父亲说,用得着什么错误,房子本来就是公家的,分配你这里就是这里,分配你那里就是那里,给或者收,都是国家需要,组织上一句话的事情。母亲说,我知道我们得服从组织,可我孩子还小,我确实不能去呢?父亲说,那当然还是个人服从组织,组织怎么可能倒过来考虑个人?
  这些都是自幼熟透了的道理,但是在失眠的夜晚,它们透过夜的寒冷而来,就有薄冰的寒光,令人觉得陌生。我不大明白组织为什么就不可能倒过来考虑个人。譬如组织是一个完好的人体,个人是它最小的一根手指头,手指头固然服从组织,它微不足道,但手指头伤了,痛了,难道整体的人不痛?就是手指头被截肢了,抛弃了,人还可能发生长年不愈的幻肢痛。然而我们所说的组织,从来是不痛的。也许它没有痛觉,也许它有魔法般的再生能力,它任何时候都完好健硕,随便哪个肢节断掉,它都能很快长出新肢。其实,用一个人体来想象我们所置身的组织是不对的,这不够用,所有的解释逻辑都不相通。于是我想象一个完全超出我想象能力的生物体,它能把天覆盖起来,把地覆盖起来,它的形体是可变的,它是巨大的固体,但也是流体,因此它可以进入世界的任何缝隙,占领任何缝隙。它能吞食它所遇到的一切物体,肉或草,有壳的或无壳的,庞大的或微末的,甚至岩石和灰尘。它还可以吞食自己的肢体,自身的任何部分,把它们消化掉,使之长出新的部分。它是不痛的,那些被食之物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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