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钢蓝色的尖啸在控诉小禾的罪行,是罪大恶极,大肆制造反革命舆论,恶毒攻击,猖狂反对,仇视,诬蔑,诽谤,反革命颠覆和反革命煽动……罪行很多很长,尖啸更尖更长,致使我的耳鼓砰的一下破了,潮水蓦地涌出来,我的听觉溺毙在水里,只有一汩一汩摇荡的水声,像生命原初的水声。
我看见那件蓝色的物体在宣判台上飘扬,这是我熟悉的蓝色,棉质的,很沉静。他的上身被绑得非常结实,脖颈也勒着绳索,脚是带镣的,这一切都禁止飘扬,然而他就是飘扬。如果没有这许多拉扯他的桩子,他一定已经乘风而去了。何谓颠覆和煽动,看到这样的飘扬,我想这就是了。他完全没有声音。如果他企图发声,他脖颈的绳索就会抽紧,他至多可能发出镣的声音。许多只手和许多只脚在禁止他的飘扬,试图让他跪下去,但是没有成功。他的腿是直的,裤管也在飘扬,这种飘扬轻得怕人,让人疑心那里面已经没有腿了,而你又分明知道那腿是直的。
那飘扬让我觉得奇怪,那是风吗?是空气吗?为什么我这里没有空气和风?我大口吸气,然而没有气,我完全不能呼吸。
我站起来,往小禾那边走。实际上我并不相信那是小禾,甚至不相信那是一个人。他的头颅上面有许多拳掌,你只能猜测那是头颅,但是你猜不出面孔。紧接头颅的地方是巨大的木牌,巨大的黑字和红叉,于是也没有胸。绳索捆扎一个物体,比蛇缠它的猎物容易,这样他也没有胳膊和手。他已经什么都不再剩下,包括地上的影子,也被钳箍他的许多影子覆盖住了。但是他在动,在根本不能动的情状下动。这证明他是一个真的人。
然而,场内的数万人为什么不动呢,他们板结得那么好,比盐碱地还好,比岩石还好,他们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呼吸困难,没有感觉到地震?他们用手臂举起来制造出一片密林,一下就把我吞没了。现在我必须走出这密林,或者使身躯高出这密林,才可能呼吸。我十分绝望,这些我都是做不到的。我喊了,用剩下的所有力气喊,和在噩梦中喊一样,我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太阳的金钹罩下来,金子的光芒是刺骨的,而它的吸附力比地心巨大,甚至比黑洞巨大,我只是一粒尘埃,终究被罩在里面,与钹状的人民压实在一起。 这些人民在举拳呼喊,这些人民在愤怒,这些人民万众一心。小禾一定能听见这些人民的愤怒,他会明白这愤怒吗?他知道这些人民之中也有我吗?人民在金钹中发出山呼海啸的声音,人民的力量无与伦比,它瞬间可以吞没一个人,也可以摧毁一个人。
宣判了。
小禾是死刑。老梁是无期徒刑。老王是二十年徒刑。……
这么说,“制造反革命舆论”的罪恶要比“吃人心肝”更重。它叫做“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原来小禾的死,是为了满足作为人民的我们。
小禾被押上无篷卡车,所有的敌人一个一个被押上无篷卡车,无篷,是为了人民能清楚地观赏他们。长长的卡车队绕场一周,以充分向人民展示敌人的难受,展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应该把那个有关节日的定理反转一下:反革命分子的难受之时,就是人民大众的开心之日。这样人民就可以更多地制造自己的节日。人民沸腾起来了。
我朝每一辆卡车喊:小禾!
很多脚踩我,很多手臂和身体推我,撞我,我也踩很多的脚,我也推撞很多的手臂和身体。
我不住地喊:小禾!小禾!
一辆一辆卡车在开过去,没有一辆在我眼前顿一顿。我的喊叫变成很多线绳把我拽起来,悬着,再一根一根被切断,我终究坠到地上。小禾没有应我。所有卡车都去远了,小禾也去远了,漫天都是尘土,都是太阳的金刺,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见小禾,也不知道小禾有没有看见我。
我没有见过古代的祭祀。我坐在钹状的圆坛上,在尘土和太阳的金刺里,恍惚明白了那神秘的祭祀。
一个人从泥土里长出来,蜕去胎膜,露出洁净的芽瓣。他的嘴开启,从嘴生出啼哭,啼哭生出语言,语言生出火;他的鼻开启,从鼻生出气息,气息生风;他的眼睛开启,生出视觉,视觉生出星月、流萤和太阳;他的耳朵开启,生出听觉,生出海的潮声和血管里的潮声;他的皮肤开启,呼吸草木也生出草木,革木生出飘扬;他的心开启,心生出分蘖,分蘖向上探寻,生出禾穗,禾穗生出天空。于是,他就在天和地之间了。如果天和地圆得规整,那便是好的祭坛,它随时需要好的祭品。
小禾开启了,小禾刚刚长成,鲜活而纯粹,这是好的祭品。
大街上异常喧腾,比盛大的节日喧腾,比游行的彩车驶过喧腾,仿佛是彩车边走边喷出姹紫嫣红的焰火来了。人们追着车队奔跑,狂风般一阵一阵刮过自行车的铃声,这些都是追逐车队,赶去郊外的刑场看杀人的人们。人们风一样尖啸,风一样疾厉,这些并没有被组织的人们,此时是自由的人民。
小禾一直想往自由,以致眼睛都想蓝了,成为梦或幻觉的最遥远的部分。现在,这双眼睛要闭上了。而他自己是不会闭上的。我突然想起,现在小禾的身边必须必须有一个亲人。像烟似的四面八方吹散
“主席台是由一个九级的阶梯上下的。每一级都很高,很陡,很难上去。有一天冉桑尼上去的时候几乎跌了一跤。‘这是断头台的梯子!’他说。——‘你得学会走上去呀!’加利叶向他喊道。”
读到这里我停下来,不懂,我知道自己又走神了,走神的空耗很消磨人。我把眼睛移到前边再看。
“国民公会有两种会议,一种在白天,一种在晚上。
“主席坐椅的靠背是半圆形的,有镀金的钉子。他的桌子是被四个有翅膀的怪物承托着的,这四个怪物一共只有一只脚,简直可以说它们是从‘启示录’里走出来参加革命的。它们仿佛是从埃西基尔的车子上解下来给桑松拉囚车的。
“议长的桌子上有一只巨大的手铃,几乎大得像一口钟一样,还有一只很大的铜墨水瓶,和一本用羊皮纸包装的对开簿子,那就是会议记录簿。
“常常有新斩下来的人头挂在长矛的尖端上,把血滴到这张桌子上。”
页脚下面有两个注释:埃西基尔,纪元前六世纪时希伯来的先知,他的预言书里充满了幻想;桑松(1740-1793),执行死刑的刽子手。
我读的是荞荞借给我的《九三年》。
我想了一想有翅膀的怪物。四个怪物,应该是四对翅膀,它们是朝一个方向飞还是朝四个方向飞?朝一个方向飞,那张主席的桌子就飞走了,而主席的桌子并没有飞走:那么它们就是朝四个方向飞。四个怪物只有一只脚,这让人想不明白,是一只脚衍生出四只怪物,还是四只怪物分别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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