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你们把捍卫巴黎和保护你们的权利的任务交给了我们。目前我们的这个任务已经成为过去了。你们立即进行公社的选举吧!”
  这是革命者的宣言。革命者刚刚夺取了政权,就立即号召人民的普选。一个政权刚刚诞生,就立即准备自己的解散。这些纯粹的人,他们不愿意让罪恶的权力腐蚀自己的手,就把那东西摔碎在巴黎的大街上,随之也把全部特殊利益摔碎在大街上,他们在满是碎片的巴黎的大街上,用他们理想的纯火建一座自由之城。这座自由之城的第一标志是以选票代替枪杆,这座城用选票播下第一把自由的种子。
  面临旧世界重重围困的公社,将她的宣言升上巴黎的天空,如果胜利了就是她的纲领,如果失败了就是她的遗嘱。那片挥写着纲领或遗嘱的天空是乌托邦的天空,其激情令人神往,其悲怆也令人神往。然而它太遥远,与其说我们是透过一片明瓦看见那天空,不如说我们是借助一片明瓦想象那天空。
  小禾想象巴黎的黎明像理想国的黎明,一束松明子点燃了,又一束松明子点燃了,黎明的浩气向上蒸腾,自由的火焰也向上蒸腾。往古的思想家在无限的天字中,像星星那样思想,当下的思想家在自己的土地上,像松明子那样思想。或许有烟云会穿过思想,但没有墙和黑瓦阻断思想。
  小禾想象巴黎的行人像太阳城的行人,阳光平等地照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没有阴影。人们尊重的是美德和劳动,而不是头衔和血统。巴黎的平等是每个人权利的平等,是公社的原则首先保障的平等。所有特权都被打碎,任何压迫都不再能滋生。
  小禾想象巴黎的广场像希腊的广场,八方畅达,四面开放,自由的风卷地而起,吹开巴黎的每一页门窗。人们带着各自的主张汇聚到广场,如同随意地穿着各色衣装。广场的中央没有城楼,没有灯塔,也没有罗马柱。这是一个全体公民用于讨论和表决公共事务的地方,不是朝觐或欢呼统治者的地方。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土墩子就够了。一个公职人员站在那里,是为了向全体公民报告他任内的工作;一个普通公民站在那里,是为了询问或者批评他们的社会公仆,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愿望,串说自己的主张。时而广场上也会手臂林立,但那不是为了把一个神举到众人头上,而是为了表决:宣战或者媾和,质疑或者信任,任命或者罢免…”为一切公共事务,举的是一个公民的权利和意向。而天宇恢廓,星月如华灯初上。
  即使是失败的巴黎也符合小禾对悲壮的想象。一群在绝望中英勇坚守的战士;万千在弹雨中投票的公民;那些知道胜利极其渺茫,却决意牺牲自己去为未来播种的革命者……那面临最后时刻的庄严的人——
  他说:“是的,我憎恶现在的社会。”
  他说:“我不会跪下。我勇敢地战斗过,我有权利死时拥有一个人的尊严。”
  他说:“我希望别的民族也和法国一样获得自由。”
  他说:“人类万岁!”
  理想国不是空的。每一个理想国都在人们心中培育人类解放、社会公正的美好希望;每一个理想国都唤起一种向上的开拓的精神;每一个理想国都是一把烈火,表达人们对现存社会的不满和否定;每一个理想国都是一颗不能抵达的星辰,在高远的天空,以其明纯的光耀诱引我们。
  巴黎公社是一颗星,而且是我们仅有的一片明瓦上,所能望见的惟一的流星。即便稍纵即逝,这也够了,它至少已经告诉我们,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与我们现实生存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是存在的,光是存在的,远方是存在的。正因为它稍纵即逝,所以它格外引人遐想。它生成的地方引人遐想,它坠落的地方也引人遐想。
  一次又一次革命垒叠起来的巴黎,是隔离在黑夜深处的,我们永远望不见的,天穹的漏孔只孤零零滴漏出这一颗流星。然而它在我们的明瓦上一擦而过的时候,溅起的光芒却神奇而且炽盛。
  小禾是被点燃了的。
  老马克思说:“乌托邦主义者宣布的运动的两个最后目的,也是巴黎革命和国际所宣布的最后目的。”无论是社会革命还是乌托邦,在一个闭锁的世界里,都同样使人骚动。老马克思所言的确不错:哪怕它是海市蜃楼,也足以使他们铤而走险地为之奋斗了。老马克思的确是深谙革命之人。
  沿着那条光线向上走的小禾,是在走向一颗天外的星辰,他最终要被坚硬的物质挡住。一片明瓦虽然能透进星光,然而终究不是通往天空的出口。如向光的生物扑向幻视中的奇迹,这是小禾的命运。
  
  坍 塌
  
  认识路露是因为糖纸。其实我们很少能吃上糖,但我们喜欢收集糖纸。糖纸的色彩太漂亮了,看上去就是甜的。比较常见的是普通的蜡纸,这种纸包的糖我是吃过,但它们的花色不过是土布的花色,没有什么收集价值。我们喜欢的是包高级糖果的玻璃纸,它们像玻璃一样透明,在那里可以见到童话中才有的事物,大白兔、树熊、蘑菇房、水钻石、自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把这样的糖纸蒙在眼睛上,看到的就是金黄银红的童话世界,连窄巷里最僵硬的水泥门柱,也变成甜的。这种糖纸在我们的语言里叫做金纸。金纸可以用水洗,捡回来泡在水里,用手捋一捋,必要的话用肥皂捋一捋,之后,把它贴到窗玻璃上,抹平,晾干了,揭下来,它就如熨过一样崭新。有一些色彩和图案收得多了,就挑出来,配着颜色扎成蝴蝶,花、折成小鹿小马。就是一些残缺的碎片,用剪子剪成米粒大小的细屑,装进一个带镜片的纸筒,那就是万花筒,那里的炫丽和奇妙,实在令人吃惊。
  路露的糖纸最漂亮,她用一摞黄封皮的书夹着,随手抽出一本放到窗台上翻,一本还没翻完,我们都没声儿了。就觉得窗台里面的路露是个公主,窗子里面的桌子椅子都是奶油巧克力做的,床上铺了十二条褥子,褥子下面有一颗豌豆,公主说,有个什么东西硌着她,一夜都睡不着,难受极了。路露的脸上和衣褶里,都是这种被硌着的神情。
  但是有一天,路露的窗台被大字报封住了,她家的小黄楼和庭院的黄围墙也被封住了,大字报把楼包裹起来,做成一个没有出口的城堡,城堡外面站一根柱子,拴马桩似的,那是她们家的卫兵。
  揪斗路露父亲的人开来了,中学红卫兵,大学红卫兵,穿劳动布工装的,穿卡其布干部服的,浩浩荡荡,一路是很大的动静。
  城堡失了往日的威风,人们愤怒的口号一轰,它就像中了弹,瑟瑟地抖,变矮小了。那个卫兵变得更小,他除了笔直地站着,竟什么也没做,被摇了几摇,就消失了。人们接着进攻城堡。擂鼓的,呐喊的,砸门的,纷至沓来奔走相告的,十分鼓舞和起劲。从门里出来的是路露的三个哥哥:路雷、路霆、路震,他们一色的黄呢子军装,校官皮鞋,铜头皮带,宽抵半尺的红绸子袖章,这种袖章使进攻者臂上的红布相形失色。他们出现的时候,进攻的人群似乎闪了一闪,但很快又攒聚起来,齐齐弄出一些响声,人群便踏着响声齐齐冲入门洞。倒把三个骁勇的阻击手冲得贴到了壁上,把他们在壁上嘶吼的响声压得不再是响声。
  路露的三个哥哥我见过一个,我看见他是在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