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六十万军民聚在风中举行庆祝大会,欢呼省革命委员会成立。这样一个宏大的数字也十分火红,有如一个宏大建筑平地兀现,横亘在所有的路上,以其宏大令人振奋,更令人服膺。体育场是堆不下的,我们就排列在场外纵横的路上和大大小小的空地上,纵横交错的喇叭线将我们连成一片,犹如海啸把所有的岛屿连成一片。
我所置身的一小片颜色鲜亮,令人瞩目,军训团采纳了几个女学生的动议,命我们统一着红的而不着草绿草黄的。为了寻一件红衣裳我颇费了些事。从前有过一件红花的棉袄罩衫,现在单穿也太窄太短,况且那些红花间杂一些白花。像有雀子在当间尖着脚跳跃,很不够庄严。后来我穿了立秋的一件毛线衣,这个红就比较确定,虽然它是多次拆开翻织过的——它要逐年变大,红毛线就不够了,现在腰以下的一截掺了黑线,先是细细的一道,而后渐次变粗,最终变成全黑。
头天晚上立秋忙着装扮我的时候,立夏蜷在椅子上,默不作声。有时候喉咙里响一下,是淤阻的困厄的闷响,偶尔像是要坼裂了,等着它裂,却究竟也没有裂开。立夏的脸烧得通红,比立秋给我扑的腮红更重。母亲说这是流感,这一次的流感太凶了,要烧一大锅热水泡泡,拔拔寒气和邪湿,要捂好被子,早早去睡。立夏却蜷着不动。立秋在报上看到立夏的名字,叫起来,拿给立夏看,立夏还是不动。立夏的名字不是在革命委员会那里,是在中学红代会那里。立秋说中学红代会派什么用场?它管中学红卫兵吗?全市的中学生不是有军训团管吗?不管哪派都归军训团管吗?立夏还是不动。
革命委员会的一百零八人名单,层层密密排得像个蜂巢,占了报纸好大一块。好些名字我是见过的,在墙上的大字报里见过,在油印或铅印的红卫兵小报里见过。有些名字是颠倒了写或打过红叉的,他们经过了革命暴风雨的刷洗,终究没有致命,便重生起来,解放出来,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有些名字是写在一个红印章上签署通令的,他们自来便属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不曾摇撼过的威权,是定海神针,在海洋之中镇定海洋,在革命之上驾驭革命。有些名字——例如高扬——本来像一枝瘦长的旗杆,上面扯着曾经飞扬的旗帜,参差多姿,这样的旗杆突然变成两三个方块字,缩到一个蜂巢里,彼此就十分相似,齐齐的,分不出长短。更多的名字我不知道,因此也就更分不出长短,他们就混沌一片,成为可以配平,可以压舱,可以期冀的部分,化身为革命公理本身。革命委员会主任是军区司令,这个名字我知道,就是那个让立夏第一次看见了枪管黑洞的人,“革命委员会要实行一元化的领导”,这也就是那个体现一元化的人。而体现“打破重叠的行政机构,精兵简政”这一最高领袖革命理想的,是终于排列出蜂巢之平衡的一百零八人。路露的父亲不在里面,他在外面单列,叫做被打倒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在省内的代理人,他体现的是革命的战果,是革命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像梦芷的父亲那种黑色人虽然众多,虽然被革命更彻底地扫荡和镇压了,更绝对地永世不得翻身,但他们毕竟渺小,不足道,体现不了史无前例的意义。
现在,我穿着红毛线衣,扑着重重的腮红,一团火似的站在我们火红的队伍里。但颜色是不挡风的,最热的暖色并没有使我感到暖和。我们每人手里举着两朵硬纸皮和蜡光纸剪贴的向日葵,黄灿灿的,一片春意盎然的样子。我们在枯草地上载歌载舞,这样枯草地便喧腾起来,喜庆起来,我身上也渐渐觉出一些暖和。
我们前面的马路是留给另一些人的,几辆吉普车开过去了以后,就看见那些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从那里走过去了。他们胸前都戴了绉纸扎的红花,花下有剪成燕尾的红条,这是我们熟识的光荣标志。高扬也在那里走过去,因为身高,他很容易被人看见。传说中的高扬是没有鞋子的,这天我注意看了,他有鞋子,是叫做解放鞋的那种帆布面胶鞋,正宗的国防绿色,是军用物质,不是商店里可以买到的仿造品。这些委员们仿佛都很暖和,没有谁把脖子往衣领里缩,手也是甩在外面的,步子很大,手脚的幅度就大,这大概像我们载歌载舞一样,能使身上暖和。他们穿过成千上万的群众,是要到主席台上就坐的。主席台那里锣鼓震天动地,不断的震动也会使人暖和。
革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是一个有主席台的阶段,主席台的前排尤其整饬,一色是着军装的人。那个体现一元化的声音从喇叭里扬出来,在满城中回荡,这个声音肥厚,粘滞,像无坚不摧又望不到尽头的城墙,连绵不绝使人疲倦,况且风不断地在骨头里面制造透风的孔洞。城墙落下来不仅是掷地有声,而且是山摇地动,山摇地动是不可以细听的,我断续听到的是“政权”——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政权是镇压之权……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想起立夏的布包里曾经有过的木头章子,像闻到了荒落的烤红薯气味。
现在,政权坐在了主席台上,底下是浩浩荡荡的人民。浩荡派在这里,星火派在这里,逍遥派也在这里,奋勇夺权的人们在这里,奋勇反夺权的人们也在这里。六十万人安静地听着一个声音,等到主席台引领发声的时候,六十万人就发出欢腾的声音。
我发现我的指甲都冻成紫颜色了,嘴唇也该紫了吧,但我知道不会,那里涂了很热烈的朱红,它看上去一定是火热的。我盼望万众的欢呼声快点响起来,这时候会有几挂连天接地的爆竹炸响,接着是全副武装的军人方队进场绕场,接着是万杆红旗的方队绕场,接着是无数红宝书挥舞……赶快轮到我们吧,轮到我们幸福得通红的笑脸,在主席台下载歌载舞——朵朵葵花向阳开,干条江河归大海……大片灿黄的向日葵,在红色的海洋上欢欣鼓舞开放。
这些终于在雄壮有力的进行曲中完成了,我把自己变成了喜庆的一个部分。退场之后我们互相看着红彤彤的脸,都觉得很喜庆。我们好久没有这样漂亮过了,红衣裳很漂亮,腮红也很漂亮,好久以来我们都不敢想象这种漂亮了,竟然有这么一个特别的日子,革命会突然把漂亮作为礼物赐给我们。
我不想马上回家洗掉腮红,就和几个同学红红地在街上走。我们说每天都有革命委员会成立就好了,下次我们要像《东方红》里的葵花舞那样,穿孔雀蓝的长裙。
后来我就红红地跑去看养荞,不是因为想起长裙,而是因为已经走到了荞荞家的街口。街口那棵榕树,正是荞荞的窗子能够望见的惟一的树,它一年四季都浓密阴郁,气根沉重地垂着,挡住了天空。
荞荞见我红红地进来,问我有什么喜事。我说革命委员会成立了。荞荞说这很喜庆吗?我说几乎全城的人都出动了,像过年。荞荞说,以前过年我们也搽红脸蛋。穿红袄,去给老辈的磕头,得一个粉果子吃,现在我不想拜了,有什么值得乐啊,我不想要那样的礼物,那又不是我们的年。荞荞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一时让我手忙脚乱。
荞荞说,我刚看完《九三年》,郭文解下佩刀,除去领带,上了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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