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不会,又觉得可能会,我到底很少了解我的父亲。
  立夏很瘦。譬如芦苇,在芦苇丛中摆一摆,弯一弯,还并不觉得什么,但孤零零一枝立着,就真的很瘦。她看到我的时候有点呆,我看到她不禁也呆。她的头发明显稀了,前额显得很大,我说,他们拽你头发拖你吗?往桌上撞还是往墙上撞?立夏低下眼皮,说,没有。我说,你眉棱骨那里是怎么了?她不答话,倒反问我,你呢?我没提防手就捂住额顶,也说,没有。她围住我的肩,并着走,我已经高出她一些了,这说明几年的囚禁之中我还是长了。幸而家还在,城中道路依旧,然而父亲为我做的天花板没有了,许多许多东西都没有了。
  过年的爆竹非常火旺。也有庆祝国家的爆竹,也有团年饭的爆竹,也有驱鬼的爆竹,满城里都是红屑和喧声,据说这是除旧布新的喧声。我抱紧自己的头颅往家里赶,我非常害怕这些喧声。我翻出棉絮堵死自己的耳道,但无论多少棉絮,这堵都是失败的。我觉得上帝造人太不讲理,嘴是能闭上的,眼是能闭上的,唯独耳朵那么无助。
  年饭上桌的时候,立秋摆了五个碗,立夏给每个碗都斟上一点糯米酒。
  母亲拿出爆竹,说,我们也放一个吧,你们都回来了,好不容易高兴。
  当时我的眼睛没闭紧,眼泪就流下来了。
  立夏在桌子底下踢一踢我,站起来接了爆竹就开门出去。她点了一个扔出去,引信燃完了,却没响。又点了一个,还是没响。立秋跑出去,把这两个哑的捡回来,说,是潮了吧。立夏接过来看看,也不答话,就把它们当间掰断,成两个人字搁在地上,就直接把火往黑火药芯里点。那断处哧地冲出火星来,煞亮如地火喷射,竟至于在地上旋了一旋,差点儿喷到立夏身上,立夏还没躲,它就灭了。立秋拍手说,这倒比晌的更好,都掰了吧,排成一排一溜儿点上。立夏不太乐意,说那太糟蹋了,排一大排,哧啦一下就全喷完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点一支蜡烛,搁在父亲的位置上,说?到底可是团了个年。
  立秋说,我许个愿,明年我一定考上大学。
  立夏看一看我,我也看一看立夏,还是立夏替我说了:明年我一定要争取平反,立冬也要争取平反,我们一定能得到平反。
  我低了头说是,可是养荞还没出来呢,这会儿还不知道关在哪里。
  母亲说,你们都平安就好了,可别再惹什么事。
  母亲说的很对,我们都平安就好了,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平安。天仍旧可以随意用阴晴云雨摆布我们。我们在无常的天底下,从来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我的“出来”也可能是暂时的。我出来的时候,拖着很多含糊不清的限制词,那是长长的链子,它可以放,也可以收,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它的响声。
  我还是开始申诉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不太相信我能摆脱那条无处不在的链子,只是不忍白白地等。申诉这一门课,我是跟荞荞学的,而荞荞是自学的,她是为小禾,我是为我自己。荞荞为小禾申诉了六年,其结果是非但没有把小禾从黑洞里拉出来,反倒将自己喂进了黑洞。我将为自己申诉多少年,我不去想,对于结果自然更不去想,我知道我一想,就不再会有勇气行动。立夏到底比我坚强,也可能是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表现得比我坚强,她总是用历史终将公正的信念鼓励我,我也有义务用同样的信念回应她,最亲的人是可以相互取暖的人。
  但我写着申诉的时候,总会想起养养。事实上我不可能不想起,我得一再地申说她的事情,她是我的“同案”。我在申诉书里一再地问:她现在在哪里?
  是的,她现在在哪里?她上过背铐吗?蹲过小号吗?绝过食吗?这一切我都不能想。我只知道她因为态度抗拒,立场顽固,致使她的问题步步升级了,也就是境况更坏更坏,这是审讯者作为坏下场的例证用来威胁我的。更坏是什么,我更不能想,一旦去想就是刺骨的冷,眼前立时漆黑一片。这样的漆黑横亘在眼前,我写着申诉,其实我并不知道是向谁申诉,这些字在漆黑中坠落,坠落,我写着的都是收件人不详的死信。
  街上的行人还是灰黑色的,然而街景却被打扮过了,有一些蝴蝶从日影里飘摇而过,有一些盆花,有一些纸花、纸风车和灯笼,再再地告诉我,时值举国欢腾,普天同庆。
  我挑了两把白菜,正估量它们晾成菜干的成色,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去看,没认出喊我的人,因为那显然不是惠珍。.-
  那人上前摇我的胳膊,说,你不认识我了?我真变得那么难看?我是路露!
  我呆了一呆,总算想起我是曾经认识一个叫路露的人。
  路露把一串螃蟹高举起来,叫我帮她认认,那是不是三公一母,可别弄错了扫兴。我告诉她那没有错,并把那只团脐的指给她看。
  路露说她父亲已经解放了,她家又搬回到原来的小黄楼里,叫我有空上她家玩。她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问我能记住吗。见我怔着发木,她便取下一支发夹,在我的一张白菜叶子上划下了那几个数字。
  她没有问我这些年的生活,可能她觉得没有什么可问。我也没闻她,尽管那里一定有一些故事,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可问。
  回家后我洗了白菜,用沸水烫过,拿长竹筷一棵棵挑起来,晾在竹竿上,那几个数字就消失了。我不认为这些数字与我有关,我没有电话,我们整一条街上都没有电话,除非我到邮局去打公用电话,那里每天都有排队的人。假若有一天我万不得已真的在那里排队,我能对那台话机期待些什么呢?一串空铃?一叠忙音?路露不在?幸或她在,我说什么?说养荞?小禾?我?请她的父亲关照我的申诉?还是说酒心巧克力糖纸?
  立秋真的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到的那天,邮递员的自行车铃震着既长且亮的响声。立秋用一张刀片,插进信封口的细缝,想挑开封口,立夏说不是这样,应该插一支火柴杆在里面转动。但那浆糊显然粘得太紧,刀片和火柴都不行。我拿剪子来剪,立秋不让,她说她要信封保持完整。她费了许多力气,那封口终于还是成了碎片。
  我们都要举杯庆祝,立秋说,我们也吃螃蟹吧,早前别人都吃了,我们没有。母亲说,那就吃蟹,我们也吃三公一母。立夏说怎么才是三公一母,那怎么能够?
  夜里睡在床上我们还在说话。立秋说你们还记得那个吗,让我们荡起双桨……立夏说明天再唱吧,看吵到了别人。立秋说我们轻一点就好了,我们轻一点……
  正唱着的时候,立夏忽然说,那年我们砸了佛寺,挖出来一支锈死的手枪。那佛寺就被接而来的红卫兵们不断地挖,非要挖出电台,挖出暗道,挖出暗道里藏的特务头子,有个僧人就在那时被打死了,后来听说他跟手枪并没有关系。
  立秋说,有关系就能打死吗?那是人命!
  立夏说,是,那是人命。
  立秋说,你没有动手打吧?
  立夏说,有什么区别呢,那和动手了也一样。其实我是有罪的人。
  月光很轻地淌进来,在地上~汩一汩淌开,是很清的水声。  后来我们静下来了。
  这时门那里响了一下。立夏说,谁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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