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秒钟内就断开了。有一个红漆木箱比较古老,它应该比小禾的父母更老,老锁的结构给搜查者制造了一些麻烦。但也很快排除了。书架上的书,一年前已被戴红袖章的少年蹬了三轮车进来拉,蹬人蹬出好几趟,大体已经清空了。余下的几本都是革命经典,属于教导和指示一类的,在所有抄家者眼里都没有价值,但这些人不同,他们逐本拿出来,拎着书脊上下左右抖,看会不会抖出暗藏的纸片。他们揉搓棉衣、被角、褥垫;枕头撕开,木棉絮带着棉籽散了~地;他们用枪的通条在米缸里戳了好一阵,又在炉灰里戳了好一阵。做这些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是上翻的,脖颈上突露着青色的筋。他们拿麻袋来装东西,满满一袋据说都是罪证。立夏送给小禾的半桶油墨,也让他们用一个纸袋仔细封好装走了,我看到油墨桶晃荡的样子,估摸那已经是一个空桶。
  ’
  晚饭时家中的空气仿佛是固体的:完全不会流动,身体的任何部分都被重物压住,很沉。吃饭的程序已经固定,用不着说话,碗筷的声音听起来像机器的声音。立秋很快地站起来叠碗洗碗,这些动起来的碗筷终于让母亲吐出一口气,嗫嚅着出了~声。我没听清她说什么,只听到父亲回答她说,这不是群众专政,这是专政。
  天很闷,据说这叫气压很低,可能又要有雷雨了。母亲盛了一碗粥,让我端过去给小禾的母亲。这条走熟的路,这天晚上特别不平,好几次粥晃出来,烫着我的手。
  小禾的母亲还倒在那只肥皂箱上,门窗大开,灯也大亮,但她好像睡着了。我小声唤她,心里却怕,怕吓着了她,又怕唤她不醒。
  她醒了,安静地对我笑笑,说谢谢我,也让我回去替她谢谢我的母亲。
  我站在门边,看着她,脚在门槛上蹭来蹭去。一个落雷砸在背后,我惊跳起来,双手急掩到耳朵上。这时候我看到一个橙红的火球翻过窗子,在室内疾速划出一环光焰,而后击穿一面墙壁,扬长而去。
  小禾的母亲对我说,不要紧,听得见雷声倒不要紧,其实被雷击中的人是听不见雷声的,他们耳边只有滋滋的撕碎纸屑的声音。
  
  金芒果
  
  工宣队手捧芒果进驻学校,他们的全称叫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据说那个芒果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赐予他们的,报纸和广播喇叭都在激动万分地传颂着毛主席送芒果的事情。人们奔走相告,用惊羡的语气议论芒果,仿佛是稀世之珍。
  芒果我倒是见过的,校园里就有好几棵芒果树,长在食堂外面靠近洗碗槽那里。芒果初挂果时绿得非常干净,自成流线挂下来,如同嫩绿的水滴。但工宣队手捧的芒果却全然两样,它出奇的硕大,出奇的饱满,通体金黄,如镀了阳光或者黄金。它孤单一只,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身下垫着红丝绒,匣子顶端用红绸结了比匣子更大的红花,几乎使匣子难以负重。来自天庭的芒果是圣物,和洗碗槽边的芒果自然有天壤之别,这是无庸置疑的。工宣队员把那只芒果举到头顶,仿佛把一只金印举到头顶,这样,芒果之下的每一张脸都荣耀起来,溢彩流金。
  我们分列校道两旁,鼓掌欢呼,高呼口号欢呼,载歌载舞欢呼,除了欢呼之外,我想象不出我在这里还能有什么事情。我想象有一只点石成金的手,点过一只芒果。现在正通过芒果,将其神迹昭示给我们,于是我们对那只芒果心怀敬畏。对手捧芒果的人也心怀敬畏。工宣队员还没来得及唱熟的有关芒果的新歌,我们已经唱熟了,我们在校道旁一遍遍为他们唱:颗颗芒果恩情长,闪着金色的阳光…·”倒像那芒果不光是毛主席对工宣队的恩情,也是对我们的恩情。
  工宣队长登到台上大声说:是毛主席派我们来的!
  我们就热烈鼓掌,连尘土都热烈飞扬。
  工宣队长说:现在正是无政府主义时期,毛主席派我们来管理学校,来领导学校的斗、批、改,与无政府主义做坚决斗争!
  我不知道为什么鼓掌,但这不妨碍我热烈鼓掌。我不知道什么是无政府主义,但工宣队长冲着我们挥拳,如此愤怒,使我觉得它可能就在我们中间,可能就是埋伏在我身上的一根骨头。我知道现在我们要反对无政府主义,因为新的政府已经来了。
  工宣队长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今天,工人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我们一迭声高呼:向工宣队学习,向工宣队致敬,向无政府主义开火,与破坏工人阶级领导的一切资产阶级反动思潮坚决斗争……有些口号太长,又听不大懂,我已学会把手臂举起来,嘴里作蜂群的嗡嗡之响,随着众人把最后一个音节变成高亢的长声。
  我们又回到各班的教室,两年过去了,我还在四年一班,不过现在我们叫做四连一排。先是得把桌椅重新配备起来。我们在工宣队的指挥下,去拆除校道上、楼道上、楼梯上的工事,把还有桌椅形状的物件搬回教室,把没了形状的木条木片拼接起来。许多已经烧成灰炭,数目当然不够,我们就把工事上的砖头搬回教室,两摞砖头横搭一条木片做成凳子。我坐的就是这样一张凳子,砖头上有火燎过的痕迹,木片上也有火舔过的痕迹,它们没有化为灰烬,它们都是幸存者。
  起先我们学习的是一长串然而又是断断续续互不连贯的最高指示,还有同样长串同样线索不明的次高指示:党中央、中央文革、军管小组、各级革命委员会的文件、公告、通令和“精神”。这学习,就是一个工宣队员拿着本子或者报纸站在上面念,我们坐在下面听。后来工宣队员念得倦了,便点了做排长的小慧出来念。小慧有些字念不下来,便请教工宣队员,这样我们发现工宣队员也时常念不下来,他的指教是犹疑的,很不确定。工宣队员去中学部找来一个学生代替他站在上而念,这个学生就有了一个名目,叫“辅导员”。我认出这就是曾经冲到三楼校长室,被同伴用肩膀托起来刷大字报“镇压学生运动决没有好下场!”的女学生,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海鸥。我曾经觉得她和立夏相像,那可能是距离较远的缘故,她的眉眼比立夏粗大,头发也厚,两根短辫非常结实。海鸥的声音琅琅生脆,工宣队员称赞她真像一门小钢炮,但有时她会突然停顿下来,四周的风就突然一静,让人悬心。
  我们被要求每人写一份交代,不知这是工宣队要求还是军宣队要求还是校革委要求,这些都是一体的,总之是必须遵照的要求。这份交代要求写明自己的家庭出身、文化大革命两年来自己的态度和表现、参加过什么活动、做过的任何事情。必须忠诚老实,必须详细,不得少于六页纸。写完之后一个一个轮流在排里念出来,让全排评议,看是否属实,有没有隐瞒,需不需要帮助,能不能过关。
  “交代”这个词让我诧异了一下,但周遭的安静使我也安静下来,使我把它理解成我所愿意的样子。真让我发愁的倒是我拿什么把这六页纸填满。如果我是立夏,这自然不成问题,就算是立秋也好办,她可以写大串连,伟大领袖接见,破四旧,徒步赴井岗山瞻仰革命圣地,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街头表演……而这一切我都没有,但我还是成功地把六页纸填满了。我写我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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