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冲锋陷阵,当然不行。
  那个叫高扬的人张开巴掌在众人头上扇了一扇,长胳膊就此挑在那里,没来由让人想起揭竿而起这个词,觉得那就该是配给这种竿状身材的人的。这个人说,这的确是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与以往的历次运动不同,现在,人民群众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了,打破旧秩序,争得了参与政治的权利。这次夺权就是造反派联合起来的第一个革命行动,那样一道壁垒森严的铁栅门不是被冲开了吗!
  我等着他们说门里面的事情。等着他们说那台陈旧的机器,它的结构、形状,这个部件和那个部件,哪里硬化,哪里梗塞,为什么咳咳喘喘,怎么打碎,怎么清理,怎么重装,怎么开动起来,把我们开到理想的终点——当然我更喜欢理想的终点。但是我没听到这些。我听到的是一个字,像红皮球在空中抛来抛去,传来传去,引起一阵阵尖叫或欢腾,这个字是“权”。
  权,这是什么呢?想象穿过铁栅门,穿过刺刀枪,再穿过重重叠叠的秘密通道,到达一堵巨型石壁,然后念“芝麻开门”,便见到满窟珍宝,这比较容易。想象冲过重重障碍之后,到达一处自动开合的密室,一台齐天的钢铁巨物,叫做国家机器的,一些巨大的部件和一些坚硬的部件,部件上许多红红白白的按钮,每一个按钮按下去,遥远的某处就会轰然开动,或刹时平息,这也勉强可以。然而对我来说,权是一种更难想象的东西。漫画里把它画成一朵倒长的蘑菇,伞盖冲地,通常比人还高。一个脑满肠肥的人抱着它的柄,就叫做大权在握,或者叫篡夺权力。如果是一个剑眉星目臂戴红袖章的人执住它,就叫无产阶级印把子。
  但是他们的兴趣,仿佛只在那道铁栅门上,它在他们嘴里一次再次被冲开,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被冲开,于是,旧的国家机器就打碎了,就解决了“人民可以随时撤换他们”的巴黎公社大事。仿佛红皮球已经在他们手里,余下的事情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权掌握在恶人手里便是恶,掌握在善人手里便是善,因此,冲开便是革命的全部问题。
  现在立夏有了自己的总部,红卫兵——星星之火造反团总部,用的是学校里一个教室,一张初中班的双人课桌,桌子没有抽屉,只有两个透空的屉筒,那里就有一个红布包,像包土豆似的,包了几个蘑菇样的木头章子,这便是夺权的战果。高扬的联合总部要气派一些,油印机是滚筒式的,楼顶还用晾衣棚柱支起一个大喇叭,高司令在桌子前面发布革命宣言,方圆两三公里就立时可以听见。高司令的桌子是有抽屉的,而且有锁,那里面自然躺着更多蘑菇样的木头章子。
  小禾见到那些木头章子,静静贴墙坐下去,膝盖抵住下巴颏,忽然冲着膝盖笑一笑,说,这个东西我也有。他走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时攥了两根红薯,一边用刀子摆弄,一边说,你们想要什么?党中央?国务院?人大常委会?省政府?中学生全国联合会?八一子弟学校?要阴文还是阳文?他放下刀子换上刻蜡版的铁笔,放下铁笔又换上刀子,一块红薯在他手中左旋右旋。然后他站起来,把红薯在印泥里浸一浸,再慢慢按到纸上,松开的时候,一个正圆的大红印章就赫然在目,正中央一颗堂堂皇皇的红五角星,周围是与权威的公章一般无二的字体,当中横直的——红卫兵,上沿弧状的——星星之火造反团。一个同样震慑人的章子。
  立夏大惊,好大一个时刻竟没有话。
  小禾把那截红薯往起抛一抛,用刀子削去残留的印泥,三两口把它吃了。待立夏想起来去夺,只余得几星残皮。小禾把残皮也扔进嘴里,拍一拍手说,没有用,明天它一脱水,就全拧了,也就是五分一斤的红薯而已。
  立夏脸上有一些痛,或者是因为她胁间还痛,可那种痛,却是钝的,像是很荒落的样子。这种荒落让人想起那头中了箭矢的野牛。
  小禾说,在巴黎,权力会掉落街角,但这里不是巴黎。
  小禾说,我们猛扑过去,以为扑住了什么东西,可那怪兽也是活物,它稍稍一闪,就把我们闪在空气里。
  小禾说,谁看见过“权”这件东西?人不能掌握他看不见的东西。无权者终究是无权者。我们看不见权力,可权力看得见我们。
  小禾说,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反压迫,反迫害,反抗权力。我相信解放,不相信权力。
  立夏把那些木头章子收到她的红布包里,她不说话。那些章子便在她的屉筒里红薯似的睡下去,只是没有芽眼,当然更不会长出芽鞘,终究是一些木头章子。
  
  向北斗
  
  高扬的事不光是立夏告诉我的,城里也有很多传说。
  据说说到最高领袖的时候,高扬不是像众人那样称“毛主席”,而是简单的两个音节——主席,仿佛暗示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与“伟大领袖毛主席”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等累赘的称谓相比,这两个音节不仅简捷,而且非常亲密。
  高扬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他的祖辈都是农民。与那位伟人惟一相似的是,他六岁就开始了田间劳动,他有一个识得些字的父亲,也有一个一字不识的母亲。贫寒的人家也可能产生奇迹,高扬的聪慧便是这样的奇迹。起先他是乡村小学的奇迹,小学课本和下放教师箱子里的书是不够他念的,后来他是县城中学的奇迹,他把县城中学图书馆的藏书都念完了,还是不够,于是他就念到省城的大学里去了。
  他在一本书中念到伟大领袖的童年故事,这成了他喜欢转述的经典故事:一个家庭分为两党,父亲是在朝的执政党,母亲和孩子是在野的反对党。童年的伟人引经据典为无权的自己辩护,对抗父亲的责骂,推倒父亲加之自己的罪名。有一次这位伟大的儿童为了反抗父亲的绝对权威,愤而离家出走,站在水塘边上,大声宣布以自杀相抗,终竟造反成功,赢得了自己的合法权利。从此伟人发现,当他驯顺服从的时候,执政的父亲就会凶横,而当他奋而激烈反叛的时候,执政的父亲就会宽和让步,反抗是保护自己权利的最有效方式。几乎每一个无权的在野的孩子,都喜欢这样的伟人故事。
  据说在正常的气候里应该这样:中学生伏案学习,大学生却要站起身子四处眺望,这是正常的,那么不时发生的学生运动也就是正常的。如果遇到非常的气候,便将有加倍非常的事件发生。高扬的身量太高,坐在课桌前常常也会成为教室的障碍,他坐不安稳,或者是别人总觉得他坐不安稳,因之他站起身子眺望的热情就更高更大,这本身就是一个事件,迟早要发生。
  高扬在校园里贴大字报说,群众起来了,校党委究竟怎样看待群众,这是一个问题。为什么害怕大字报?为什么害怕群众?这是一个问题。群众要的是轰轰烈烈,官僚主义要的是死气沉沉。种种灭火措施,种种清规戒律,名为加强领导,实为不准革命,就像假洋鬼子扬起哭丧棒来,不准阿Q革命。
  在高扬眼里,进驻学校的工作队无异于专业消防队,手里执的是高压水笼,他待要闪开,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浇得很透。在专业消防队手里,这块红炭只来得及嗤的一声,像小鼠在猫爪下只来得及嗤一声,他立刻便通体灰黑。他死命在地上挣扎,滚动,但猫爪很利,他的血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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