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人流冲到那里,还没等任何进攻的动作发生,几个英勇地攀爬花木栅栏的少年还没完成他们的姿势,大门就顺从地开了。人流一拥而入,看着是像电影里拥入冬宫的人群,然而没有任何对峙的力量,没有任何悬念,这一拥也就空空的没了意味。
  我是在这空空的一拥中看见了教堂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突然变幻的光线罩住了我,也穿过了我,奇异莫测的那些光的路径,一下将我变成了透明的微尘。这个现实之外的穹隆,既高且深,对于我的视知觉,路径太繁,也太远。我想我可能是看了一眼那些玻璃彩窗的,也可能是玻璃彩窗编织过的光线看见了我,谁知道呢?那一瞬太短了。我没有看清彩窗上所绘的任何一个故事,我还没来得及猜想那里也可能有故事,受难或者得救,这些我全不懂。咣啷——有玻璃破碎了,接踵而来是四面八方的玻璃破碎声。
  我看见那些身着黄军装的少年,手执军训课用的木头枪,扑向彩绘玻璃,像是扑向神怪故事里的妖魔,姿态勇猛,手足间全是奋力扑杀所向无敌的快意。玻璃彩窗既高且大,奇异的光影更大,恍惚竟有了一些与巨物作战的效果。破坏是有乐趣的吧,尤其是当那里的故事你一无所知的时候,那些暴烈的破碎声,听起来都是你踏上这世界的强有力的脚步声。这些少年尽情地捣毁,把条凳和台案叠成小山,登上小山去捣毁。更高处的彩窗,是小山也不能至了,便有一个柬了宽皮带的少年,纵身跳到当间,掏出一把树权制的弹弓,后羿般张弓一射,当空就五彩缤纷,光闪闪撒开玻璃的雨点。
  随着雨点一阵一阵散落,穹隆之内的光色变幻很快。迷梦似的幽蓝和澄黄正载着人漂浮而起,突然被暴烈的白炽光断开,一棱一棱幽深的天国之光,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断开。接着,枝形吊灯也在碎裂。一场玻璃雨狂泻过之后,那个既高且深的空间就自晃晃的,变成了一个一览无余的平面。
  一些穿白袍子的人在这个平面上走出来,无声无息地贴着墙根走,像一些贴在平面上的纸人儿。他们被驱赶出来,垂手站在阳光白炽的石台阶上,背后绝崖似的石壁那里,已经有火辣辣的标语刷好了——彻底扫荡封、资、修!打倒文化帝国主义!他们的对面,是一群臂缠红布袖章的少年。这些少年手里有木头枪、喇叭筒、铜头皮带、沾墨的扫帚。当空是不断喷射炎焰的太阳,地面是狂饮太阳的身躯正在疯长。而穿白袍子的人们是不断皱缩的,像已被翻晒多次的干果,连自己的重量也没有。因此,这一场扫荡是最接近游戏的扫荡。
  喇叭把少年的声音放得很大,他们要这些“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分子”、“潜伏的特务”交出暗藏的电台、炸药、机枪和无声手枪。这样一些由声音构成的名词,通过喇叭的放大,结结实实掷在地上,就成为毋庸置疑的实物,最生动地满足了我们对罪恶敌人的想象。一个白影子被提出来,他的头向两边摆动,稀稀落落的白发也向两边摆动,这时就有一支木头枪上前一捣,这个白影子顺势瘪下去,就软在地上。再一个白影子被提出来,重复的还是相同的动作,摆动,捣,瘪下去,软在地上。这就叫做顽抗吧?
  愤怒的少年再拥进石穹隆,用反特小说和电影教给的招式,去搜寻那些想象中必定存在的罪恶物品。
  壁立的书橱倒下去,一抱一抱的经书被卸到当间,墙壁的石料被木头枪一块一块敲过,地面的方砖也敲过了,有的还被翻撬起来,掏挖出一堆一堆沙石。钢琴被掀开,发出人的轰鸣,琴体里的弹簧一根一根被揪出来时,是一阵又一阵更人的轰鸣。
  一个人用木头枪在我臂上捣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那里没有该有的标志,所以捣了一下,问我手里捡了的是什么?并且说小孩不准在这里乱捡,谁批准你们进来乱捡?我认出她是跟我们一起掷过沙包的中学部学生,就张开手给她看。她说这是玛瑙吧?钻石?紫水晶?都交到那边勤务组去!我团起手往外面走,没有交,我知道它们不是那些东西,它们就是刚才倾盘而下的玻璃雨点。
  从外面仰脸看这石头建筑,一直一直仰上去,就觉得眩晕,禁不住慢慢往后倒。插在蓝天里的尖顶也在倒,先是巍巍的,迎面倾下来,待揉一揉眼睛,又颤颤的,向反面折过去。天空的蓝色因为蓝得空无一物,看着也是眩晕。
  石阶之上,那些白影子也在倒,恐怕也不是什么顽抗,只是在倒。但是,忽然却有一个直跪起来,脸仰上去,伸手向天。
  我看出这是一个女子,是这个殊异的肢体让我认出是一个女子。
  但是天上有什么呢?
  人们朝她怒喝。我很想听明白这怒喝是因为什么,但是声浪太凶,也太乱,我到底没明白什么。有一个攥了一把钢琴弹簧的,抡在手里呜呜地响,三两步跳到石阶上,呜呜地向她抽过去。接着人潮滚烫地拥起,她就没下去,看不见了。
  我倒退着往外走,攥着几颗晶亮的玻璃雨点。直到我退到厚厚的花墙之外,那个石头穹隆依然越出花墙,戳在我的视阈里面。
  我看见石头尖顶上出现两个小人,是会动的真的人,像挂在旗杆上的两条手帕,栗栗然飘动。但其实他们并不只是飘动,他们是在那里抡锤砸十字架,岌岌的险境衬得他们十分英勇。先前我以为那十字架很小,现在发现人在那里更小。那石料可能太硬,两个人不歇手地砸,还是砸了很久。这是那天人群里面最好看的人,我愿意相信这和捣玻璃抡弹簧的不是同一个人。更好看的是那个伸手向天的女子,那种美是玻璃的晶莹,也如玻璃样易碎,但是这一点我不会告诉别人。
  后来火就烧起来了,是从石穹隆里面烧起来的火。浓烟涌出没有玻璃的窗洞,无遮无拦向上升腾。这可能就是去往天国之路吧。关于天国,我只在一两个童话故事里听说过,因为太远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是不存在的。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一切为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我们有什么必要去知道那些不存在的世界呢?更有什么必要惧怕呢?
  现在,天空云烟缭绕,那座石头建筑,真的是轻盈飞腾。
  
  上帝用什么净化世界
  
  我把砸教堂的事告诉立夏,立夏说,那天我们砸的是佛寺,我们倒搜出来一支手枪,还有好些银元。立秋说,手枪?他们拿手枪阻击你们吗?在你们背后放黑枪吗?立夏说,他们哪里敢?他们都在一边哆嗦呢,那是埋在墙根底下的,都锈住了,又没有子弹。立秋说,那么这枪就是没用的,就是有子弹也没用,有人冲到家里来,砸得稀里晔啦,它也不能保卫自己,那它还能干什么?它还能攻打天安门吗?立秋的结论是,没用的东西其实等于是不存在的,就像这些教堂啊寺庙啊,还有那些被抄家的官僚、地主、资本家啊,都被打倒过了,都是些已经作废的东西,待在那里也就是待在土里,一点点锈烂掉而已,它们还能怎么样?攻打这些只会在一边哆嗦的东西算不得英雄,哪能跟革命前辈的战斗相比?
  这的确不能相比。从前的战斗攻打的是强固的碉堡,它那么大,让人喘不过气来,它的可恶的大,令反抗者显得悲壮。但是现在的战斗,攻打的却是已经被打下来了的碉堡,它们已经失掉了权势和火力,废弃在一角,都干瘪了,萎缩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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