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我仔细回想,我们还说过一些鬼故事。
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孩子半夜里上厕所,就是我们熟悉的那种阴气森森的厕所,忽然有一只大毛手从暗处伸出来,手中抓着两张纸,这只手发出毛毵毵的声音:用红纸一天死,用绿纸两天死!那孩子万分惊恐地选择了绿纸,两天后果然浑身惨绿地死了。当时我的声音可能也是毛毵毵的,我说,我不可以跑吗?我不可以既不要红纸也不要绿纸吗?小苗说,往哪里跑?怎么跑?我不知道往哪里跑,大毛手只给我两个选择,而大毛手显然是攫住一切的,无所不能的。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夜半歌声。一个半人半鬼的生物躲在黑暗的阁楼上,容貌恐怖阴惨。可能是惨遭暗算,被毁了容的人,也可能是图谋复仇,生了肢体的鬼。他在漆黑的夜半走出阁楼歌唱,他的歌声太寒冷了,就结了冰,冰刀在夜里一下一下刮切,夜在那里哆嗦不停。有时候他会戴着面具,走上长长的楼梯,不知道那是通往哪里的楼梯。每一阶楼梯都是一个钢琴键。他~步一步走来,音阶一步一步上升,恐怖一步一步逼近……故事说到这里便有~声尖叫,是说者和听者同时发出的尖叫,做事就断了,于是音阶是断的,楼梯也是断的。
说到楼梯,我想起小苗跟我说过的一个梦。她说她梦见自己上一个楼梯,楼梯很窄。起初前面有一些人,就显得楼梯更窄,她挤不过,就被这些人挤到了后面。但是走着走着这些人就稀了,不见了。她发现这是个木楼梯,两边是空的,没有栏杆和扶手,人很容易掉下去。-她不知道前面消失的人是到达了他们的楼层,还是掉了下去,总之他们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接着她发现楼梯的木板和木板之间也是不连接的,每一块木板都悬空,一阶一阶横挂上去,一阶和一阶的间隙很大,露出下面恐怖的黑渊。她很害怕,但她只能继续往上走。接着她发现有些木板是朽坏的,一踏上去,它就会断,这一刹那,必须立刻跳到更高一阶的板上,以免自己一起掉下去。有些本板已经倾塌掉了,不存在了,使原来的梯阶变成巨大的深洞。这时她已经不能走,然而想到所经之途的凶险,她也没路退回去。头顶一盏黄灯,为一根蛛丝长长地悬着,有这样的丝的蜘蛛一定出奇的大,出奇的古老,如果掉进这样的网里,可能胜于走这样的楼梯,但网在哪里,她看不见,蜘蛛伏在哪里,她也看不见。灯只有一圈昏昏的黄光,只照见头顶的一两级阶梯,脚下有多深,她也看不见。她用手去够更高的阶梯,然后像挂单杠那样,把身子荡上去。她累极了,手脚发软,却不能有一点儿闪失。她听到朽坏的木板在她脚下断开,往黑渊里掉下去,很久很久,才传来闷闷的回声。
小苗还说过一个梦。她梦见她在海上,在一只快艇上。她说不出快艇的模样,只是说很小,勉强能挤两三个人,前部是尖而薄的,后部不知道。她贴在那里,很薄的一块板,没有挡风玻璃,没有篷,没有舵,也没有桨。我说那是~只舢板吧?但小苗坚持说不,舢板她是知道的,那不是一只舢板。她说海是立起来的,起初她以为这是~堵耸立的水壁,但随着它的收缩,她发现这是~个垂直而立的巨大旋涡,青灰色的水壁既高且深。她乘坐的小艇贴着垂直的水壁飞驰,一圈一圈疯狂地飞驰,她的身体全侧着挂在小艇上,是~个每分每秒会被抛出去的物体。她想她的小艇是完全失控了,推着它飞驰的是旋涡的力量,那力量根本不可能抵抗,不可能挣脱。旋涡的内部是一个空洞,她就飞驰在这个空洞里。她知道她乘坐的小艇无论怎样疯转,都是逃不出这空洞的,她知道水壁越耸越高,越收越紧,必定会在某一刻倾覆下来,彻底吞没她和她的小艇。可是她怎么办呢?她就只能紧紧抓住小艇。
小禾显然对我说的这些不满意,他满腔郁愤地盯着我,眼睛赤红,像要流出血来。终于说出话来的时候,倒还温和,他让我想一想,和小苗一起上艇的人是谁。我想了又想,但不知道,我想小苗也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她是怎样上的那只小艇,她要到哪里去,她一开始就在直立的旋转的海水里了,艇的后部她都不知道,她更不可能回头去看另外的人。
小禾把双手团到嘴边呵一口气,这样他的胸就窝进去像一个空洞,显得特别单薄。这个动作竟然和小苗非常相像,小苗就时常这样,自己就着自己取暖。我一向以为小禾和小苗没有一处相像,他们的差异不是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的差异,而是石头和水的差异,煤和蛾子的差异,他们在一起,但实际上并不在一起。我几乎相信小苗给自己编织的故事,她不是这个母亲生的,她另有父母,她活在我们谁也看不见的幻化的光环里。只是她不能向这个光环取暖,她得向自己取暖。
后来小禾写了那篇《论平等》,印在他自己的《挺进报》上。他说无产阶级革命是要消灭人的不平等,而不是制造人的不平等。无产阶级革命是反抗和推翻阶级压迫,而不是制造新的阶级压迫。人们生下来都站在同一块大地上,不是站在阶梯上,一个基于血统的阶梯之上的社会,是处处的歧视和迫害。他说人与人的不平等,好像是宣示某一种类已被自然注定要是另一种类的食物似的,好像在人的社会中,某些人生而并不为人。
小禾这期报纸印了很多,因为夜以继日地印,也因为油墨的气味,使他的眼睛一直赤红。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报纸散发出去,翻印的人也多,立夏得的一份就是从远处辗转而来的翻印件,那是白报纸铅印,比小禾自己印制的漂亮。小禾的文章我读起来有些吃力,立夏也有些吃力,立夏说,好像哪里不大对,这样会走到反面的。
关于反面我也不大懂。我看到的是陡峭的残断的楼梯,没有天空,也没有地平线,俯首令人眩晕,仰首也令人眩晕。我宁愿这是梦。在梦里奔逃,腿是沉的,软的,无力的,,如果奔逃需要用手,手也是沉的,软的,无力的。但即便如此,还是有患梦行症的人,他们惊恐地奔逃,这是无路之路,冒着绝望的无力,冒着眩晕。
立正,看齐,齐步走
入秋时节我们都听到了那一声号令——复课闹革命,实现革命大联合。自然这是革命领袖的又一伟大战略部署。
城里的季节很含混。所以记得人秋,是因为立夏把一件双排纽扣的毛蓝布外套脱下给我。今年这外套她穿着显然小了,袖子局促地缩上去,从那里伸出来的掌和腕部,都骨棱棱地长着,很奇怪。我穿上这件外套的时候,它还是暖的,我把身子往上挺一挺,却听到里面有一种生怯的声音。
复课闹革命的主要意思是“复”,“课”是没有的,而“革命”的内容是另一种,它所要求的是“铲山头”、“除派性”、“斗私批修”,“实行革命大联合”。军训团站在空阔地的高处,指挥我们按从前的教学班级集合,而不是按自行建立的群众组织集合。军人仿佛是另一类型的生命,他们的声音从同一个炮口里射出来,是一种金属的发声方法、一种爆破物的发声方法,骤然压倒了纷纷攘攘的人声。
军训团喝令我们立正,稍息,立正,向左看齐,向前看,齐步走,向左转走,向后转走,一二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要斗私批修——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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