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任五说:“没有皇帝啦,不兴磕头的事。”
  常得保说:“换了个皇帝,洪宪皇帝不也是皇帝吗?”
  任五说:“到底你不出门。上次得成不就说到,袁世凯也下台啦。”
  “又换什么皇帝啦?”
  “还是民国,又换民国招牌啦。”
  常得保说:“不管民国不民国,您老长着两辈,第一次见舅公公,礼数少不了的。”
  任五就摸口袋,拿出两个银元放在陶羊子的手里,新新的,上面印着孙中山的像。常得保代陶羊子收了,让他再叩头谢过。
  正说着,得成从外面进来了。
  得成这一次去江北,并没有看到陶家姐夫。陶家前妻生的儿子听到继母死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是她执意要回娘家的……父亲也不知在哪儿了。听说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谁知道呢……死人就不要送回来了。至于她的儿子呢,姓着陶,陶家不会不容他的。”
  得成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些孩子的衣物,还有一个小包,是钱。
  陶家的意思,陶羊子不送回去的话,就在常家,陶家会供他生活费用。
  得成说:“你想想,羊子还小,那里的兄弟都不当他亲人,周围都是前妻的亲戚,又没个照应着的人,还不给欺负死啊。常家毕竟是舅家,是至亲的。”
  常得保也就不作声了。
  任五说:“外甥是舅家的一条看门狗嘛。还是舅家亲啊。”
  刘嫂在一边搂着陶羊子。这个孩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似乎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眼眸转动了一下。在江北的几年,也只有母亲与他相依相亲。那个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现在的大舅一样,远远地隔着。现在母亲死了,走进黑暗的世界去了。虽然这里人很多,但好像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着那片黑蒙蒙的塘水,母亲的白影已飘去了。也许哪一天她会再走回来呢?
  厅堂里开始谈起葬礼的事。本来常得保就有想法:把妹子葬在山坡上。妹子是不能进祖坟的,她毕竟不是常家的人了。离镇子几里地是一片丘陵,向阳坡上,有一片地,是常家老祖辈留下的。
  有关坟地并无异议,一时说不定的是落葬时间。常得保心有忌讳,人死在常家,已沾秽气,说要好好翻一下黄历,选个入葬吉日。得成却说,选日还不如撞日,没有什么日子好不好的。任五开口了,说镇上现正有个高人,怎么不把他请来?这个高人是本家,算起来是远房堂弟,很有学问,城里的高官都请他去议事的。
  说到这个高人,常家的人都认识,那是半年前在镇西买房入户的任守一,只是他不怎么与人交往,来后便在塘边种了一片竹,人来和善相待,人走也不相送。去过他家的人,见过他屋里的竹柜堆着书,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是不是高人,谁也不清楚。
  任五就去把任守一请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跟在任守一后面跑着。任守一神情安宁,不爱说话,与众不同的是,他脑后还留着一条长辫子,辫子与他身子一样细长。清王朝倒了五年了,此时还留着清朝辫子的人实在难得了。
  那个小女孩个子小小,却生着一张精致神气的脸,眉眼五官天生的女人模样,就像一个缩小了比例的小妇人。她看到陶羊子就跑到他的身边来,似乎一眼就认定他是丧礼的主角。
  任守一开口就说,他已算过,今天就是好日,正好送丧。再说这连绵的雨季很快就过,天一晴就热了,死人还是入土为安。
  小女孩也靠着陶羊子悄悄地说:“你死了阿娘吧?怎么你不哭?”
  常家行起了丧事,常得保的女人嗷嗷地哭起来,身后的女人也都跟着哭。大舅捧两个碗来让陶羊子在出殡前摔了,也有女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哭,陶羊子本来心里想哭,但被小女孩一说,心思分了,就是哭不出来。
  本来天下着细雨,待棺木出屋,到院子里时,雨停了,云一下子散了开来,隐隐见着了云后的光色。镇上的人见着,也都换了素衣参加到送葬的队中来。陶羊子走在最前面,风把扎在脑后的白布条拂到他的脸上,在他的面前飘来飘去。
  都奇怪这个男孩子不会哭的,只是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着。往山坡去的一条路,是野田的阡陌,泥泞得很。他不停步地走着,像是认识路似的,一直走到了坡子上。
  这里山丘绵延,山不很高,雨刚止,山里的砂石路就干爽了。送葬的队伍来到一条较宽的山坞。山溪萦绕的向阳缓坡上,腐叶沃肥黑土酥松,毛竹壮得有大碗口粗,竹梢披风摇曳起伏。
  几个亲戚开始动手挖土,到把棺材放到挖好的土坑里,填起土堆来的时候,突然,陶羊子就扑到坟堆上,整个身子合着贴在湿土上,用小手打着土,扒着土,拍着土,大声哭起来。漫山的竹涛呼应着他的哭声。陶羊子这时真正地意识到土中的母亲,是真的到了黑暗中,那坟是不是母亲飘去黑暗世界的通道,他不清楚,但他再也看不到母亲了。陶羊子哭着,哭得抽搐着。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孩子的哭。
  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
  这是江南小镇这一年倒转梅季的最后一场雨。
  
  二
  
  陶羊子到小镇生活,已近两年,他虚八岁了,大表兄常木兴比他大两岁,小表兄常木旺比他大一岁。让孩子读书,是小舅得成坚持的,得成早年就到苏城读书,后来便在苏城做事。除了过年,他难得回小镇来。
  陶羊子喜欢识字,在江北老家时,他把识字当一种乐趣,有不识的字就问母亲,认识了就不会忘记。幼时的他好奇地发现一个字可和一些字连在一起,有的是经常相连,有的是很少相连;有时他会翻着好几本书,去找那一个字究竟能与多少字相连。
  到私塾来,初读的书上的字,他都认识,听程老夫子讲着字在文句中的意思,他觉得一个个熟悉的字,都变得陌生了,像变换地穿着不同衣裳,使他看着不习惯。
  更别扭的是程老夫子叫他名字,程老夫子叫每个学生都是大名,陶羊子听了总会一时反应不过来。程老夫子最讨厌学生在听课时心不在焉,在程老夫子看来,这是求学问的大不敬。而陶羊子只有看到程老夫子带着怒气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老师的威严,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等着挨板子。
  其实,程老夫子并没太注意这个陶羊子。陶羊子不声不响的,教的书都能读,孩子在一起不免会做些调皮的事,但都没有他的份。
  这天,程老夫子在讲《论语·子罕》。正讲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他讲得颇是得意,觉得自己也是循循善诱啊。可是很快他感觉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定眼一看,发现学生的眼光都朝着一边,偏向着左边的窗外。
  窗外是山坡,无序地长着几棵树,杂乱地长着一片野草。正有一个女孩在坡上玩,她摘着花枝,随便地缠起来,搁在了肩上。从窗里望去,只见她的背影,晃悠晃悠地朝坡子飘浮而上,那挂在肩上的花枝如围脖,又如披风,多彩的花色十分漂亮,在风中,如花翼展动。
  一阵阵花草之香吹进窗来。程老夫子勃然起怒,拍了拍桌子,大声地诵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或许外面的女孩听到了些许私塾里的动静,扭转头来,陶羊子认得她那张精致神气的脸。
  “陶鸣谦……”程老夫子叫了一声,见陶羊子眼还朝着窗外,不由大声喝着:“陶鸣谦!”
  陶羊子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站起身来。
  程老夫子用戒尺打了陶羊子几下手心,并罚他在墙边背朝窗子站着,然后问:“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手上疼着,结结巴巴地说:“是说……是说……我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美色一样的人。”
  程老夫子点头大声说:“解得没错,重要的是心,色之恶,乃万恶之首,五色令人目盲,戒之戒之。从心而戒。”
  程老夫子在“色”字上生发开来,大谈了一通红颜祸水的历史之变。
  程老夫子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年轻的时候,他在女色方面吃过苦头,以后深悔,只是一个人生活,心思都放在早有明示的圣贤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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