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面对睡着的小舅,陶羊子感到了一片沉沉的黑色,仿佛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小舅。他发现一个人的生命力是那么的脆弱而不足道,整个地受着命运的拨弄:强时,那么生气勃勃,似乎有无数的精力;弱时,经不住马蹄这么一下子,曾经那么旺盛的力量就完全离开了。
死是什么?是生的对应?是所禀的五行之气遇上克劫到了极点?他的思想触到了这个点上,是冷冰冰的,是黑洞洞的。母亲到黑暗世界去了,他的思想一直不愿去接触这个所在,也怕去接触这个字眼。那里是一片黑暗。然而,小舅的状态,正一步步接近这个所在。他看着小舅,无法不让思想接触这个所在。他感觉到“它”寒嗖嗖的无尽流程,冷冰冰的无限空洞。他无法害怕也不敢害怕,只能硬着头皮接触“它”。
因思想接触到了“它”,陶羊子少年的身子与心灵,都迅速地成长起来,他感觉到这种成长,如同听到大片大片田里麦子成长的拔节声。他想着他已经长大了,他应该独立地做一点什么了。他写了一封信给镇上的大舅,写明了小舅的事。虽然小舅不让他告诉家里,但他必须要告诉他们了。到了这个当口,要准备后事了。他去找肇事者,肇事者已好久不见踪影了。陶羊子费尽力找到了肇事者的家里,告知了情况,希望他们能够最后做一点事。他用钱买了一点蜂蜜,想给小舅嘴里最后留一点甜味。他不怕接触“它”,在他的思想中,他与“它”实实在在地正面应对着。
小舅在这不吃不喝的状态中又过了两天。两天中,陶羊子一直守在床边,困了坐在凳子上靠着墙睡一会,时而突然惊醒,怕小舅已经过去了。他梦中感觉到“它”化成一团团很大很大的阴影,如一颗颗巨大的黑棋,模糊地笼罩着小舅,笼罩着他自己的心。他不再害怕也无可害怕,他觉得自己与小舅一起迎着这个怪物。
就这样到了新年。陶羊子在小舅的病房里,听着外面一阵阵迎春的爆竹声,想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常得成突然睁开了眼,叫了一声“羊子”。声音触醒了正闭眼在凳上打盹的陶羊子。陶羊子有点不大相信是小舅的声音,常得成的脸色显出难得的红润。
陶羊子很兴奋地弄来了一点稀饭,拌了蜜糖,小舅张开嘴来喝了一点。
陶羊子一直以为小舅不想活了。可常得成又有了精神,仿佛回复到了过去,很喜欢说话。
“我做了一个梦,像是回到了小镇。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乡村的。我在一大片田里跑,转来转去都转不出黑夜的田。我想到是被鬼迷了。就在那个时候,有两个人找到我。他们好像认识我,他们好像是城里人。他们带我走。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怕我跑丢了,左右拉着我。一直走出田去,前面就是一片光亮,很亮很亮的,我就醒过来了……”
旁边病床做护理的那个女人说:“好啊好啊,你的身体会好的。梦里的意思,会有人来救你的……这里的医生很灵的。”
陶羊子也开心着:“小舅,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到大城市去。你一直想到大城市去的。我们到南城去,到北平去。”
小舅摇着头说:“能好吗?”他的脸上又有了一点让人感觉痛苦的无奈。
陶羊子出去倒尿壶的时候,女人跟出来,说:“你小舅不好呢。”
陶羊子说:“我先前也觉得他不好,现在他好多了。”
女人说:“你到底是个孩子,要是别的人看了,会说你小舅身体不错,我可是一直看到他的情况。你没听说过,人死之前,会突然好起来,就像乡下的油灯要熄的时候,突然会亮一下。”
陶羊子在医院呆久了,也听过“回光返照”一说。他只是不愿在心里承认这点,进了厕所,按照小镇上老人听到恶言时的反应,他朝尿池里吐了一口唾沫。
到中午的时候,小镇的人赶来了。常得保一进病房,就往床边奔。大舅母扑上来嗷嗷地哭着。
常得保冲陶羊子说:“你怎么早不告诉我?瞒到现在,算什么?”
常得成摇摇头,他的脸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是我不让他告诉你们的。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可他还是告诉你们了。”
“不让我们担心,就不担心了吗?”常得保说。大舅母只顾哭着。
常得保提出来要把常得成带回小镇去,小镇也有中医,住在家里由家里人服侍,可以少花钱。
常得成根本不想回小镇。他从小镇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回到小镇,在一个暗暗的楼里躺着,他宁可死去。
正说着,就见病房门口有人探了一下头。陶羊子眼尖,发现是肇事者,赶紧叫住了他。常得保听说是肇事者,上前去一把将他抓了进来。
肇事者见常得成根本不像陶羊子留言说的模样,他本以为常得成已死了,来看一下,一了百了。他倒也不是个想完全躲开的人,就怕常得成十年不死,百年不好,一直拖着。如果死了,也就出点钱了事。
常得成摇头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省事了?”
肇事者说:“再赔下去,我确实赔不起了。”
常得保说:“你赔命呢。”
肇事者说:“要是赔命,我也就赔了。我家现在都赔完了,你让你弟弟说,我已经赔了多少了?”
常得保也无话可说,看这个人乡下人模样,知道他也没什么家底好赔的。便埋怨常得成说:“早对你说别进城来。你不来城里,哪有这样的事。”
陶羊子心里想,按任守一的说法,人的五行命定,小舅就是不来城里,也是躲不过的。又有谁能清楚自己的命运?
常得成对肇事者说:“我想我是快了。我死了,也不要你赔什么,你只要做一件事:靠在你们城北边上有个墓地,你就弄一个穴给我。”
那个肇事者慢慢看出来,常得成状态确实不好,知道他就要死了,多少有点不忍,说:“别的我还赔不起,那里的地,是我一个亲戚管的,葬你没问题。要赔十千一万我也出不起了,可我答应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听他们说着丧事,已不避死字,陶羊子想到女人先前说过的回光返照,不由眼泪就流出来。
常得成转眼朝向陶羊子,头动动让他靠近。常得保来了以后,陶羊子被挤到了后面,插不上话。这许多日子里,陶羊子与小舅在床上床下靠近着,说过很多的话,心贴得很近很紧。
陶羊子坐近床边,小舅的一条胳膊垂下来,搭在他的手上,陶羊子握紧小舅的手。小舅已说不出话来了,陶羊子注视着小舅。忽然,他觉得小舅的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握动两下,小舅的眼闭上了,喉咙处咯噔一下,咽了最后一口气,就死了。
十一
逢七,陶羊子就去给小舅烧纸。独自站在墓地,看墓土上已长出青青的草芽。风起了,从一个个坟茔间卷过,如无限的暗黑色弥漫过来。一个活动着的满是生气的人,变成一个固定的坟堆,而坟堆里的躯体,很快会成为一堆白骨。陶羊子喃喃地叫了声:小舅。他在心中与小舅对话,诉着自己的想法。小舅不应是一具躺在墓穴里的躯体,然而,小舅飘浮在天地间那个魂,那个灵,又知在何方?人真的与棋子一样微不足道么?棋子从棋盘上提起,丢回到棋盒里,又留下什么?
离开墓地,陶羊子不由想到了任守一,他很想见到他。他来到任守一住处,门关着,听到里面有声息,他便敲了门。半天门才打开,门里是一个老太太,屋里已经整理成另一番模样,贴着好多张大头娃娃的年画。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应答说,这是她的家,原来住的人已经搬走了。
任守一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也许他自己一时也没确定,只是带着他的书与任秋,坐着马车飘荡在行程中。
生离与死别有相通处,人走了,屋子还在;人死了,躯体还在。
“我”是什么?也就是寄居在一间肉体屋子里的灵魂?五行之驿,那是任守一说的东西。陶羊子因小舅的死探到了一点深浅,但许多还是混混沌沌的。
任守一说了那么多,对陶羊子眼下也许只有一句话是实用的:就是一切还须自己理解。就像棋一样,棋谱再多也要自己能理解。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呢?任守一这样明慧的人,心里已读解过许多棋谱,他的棋还是不一定能胜过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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