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那么,你告诉我,你知道围棋是怎么来的?是谁造的?”
陶羊子望着瘦高个子弯眉毛的陌生人,觉得他懂得很多。陶羊子只会下棋,还从来没听说过围棋是从哪里来的。
弯眉毛笑了一下:“你身背围棋,看来是喜欢围棋……喜欢但不明白,多让人遗憾……让我来告诉你,围棋是尧帝造的,知道尧吗?”
陶羊子点点头,三皇五帝,他还是知道的。
“尧帝的儿子丹朱脑子不灵光,尧帝造了围棋来教他,丹朱学了围棋,就变愚蠢为聪明了。”弯眉毛拍拍陶羊子的头说:“儿子啊,懂了吗?”
陶羊子不明白他怎么会叫他儿子。陶羊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人倒真有点父亲的感觉,他又懂得那么多,说得那么清楚。
陶羊子也就跟着他,到那个当官的会下棋的人家去。走过几座桥,穿过许多巷子。陶羊子才知道苏城竟然有这么多巷子。一路上,弯眉毛抚着他的肩。说着苏城的历史,说苏城曾有过的“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说苏城“象天法地”建筑的八大城门……弯眉毛与他说得亲热,还唱了一段有关苏城的吴歌给他听。陶羊子觉得弯眉毛懂得真多,很是佩服。
顺着长长的曲巷走到一条沿河的街上,在一座照壁前,弯眉毛停下来。对面有两扇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一对抱鼓石。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陶羊子站在门外,就要与陌生人对弈了,他心里想着了几种布局。过了很大一会,弯眉毛与一个穿马褂的人出门来。那个人站在门口高高的门槛前望着陶羊子。弯眉毛此时长脸拉得更长了,满是悲哀的神情。陶羊子想,一定是这个当官的不屑与他下棋。
弯眉毛大步走到陶羊子面前,不容陶羊子转身,一把抱住陶羊子,嘴里大声叫着:“儿子……”
他抱紧了瘦瘦的陶羊子,他的胯骨硌着陶羊子的肋骨,硌得陶羊子骨头生疼。陶羊子不知所措地感受着这个陌生人父亲般的情感。
他在陶羊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就看你的造化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似乎不忍回首,大步往巷子那头走了,也不回头看一下。
陶羊子转过身来,见门口的那个穿马褂的人,很有气派地望着他,见他走近了,说一声:“跟着来。”回头朝门里走去。
门厅后是一进院落,院落宽敞,有轿厅,旁边有厢房。一路铺着砖,干干净净,两边摆着盆景、花卉,错落有致。
穿过一个厅堂,又带进了一个院落。里面院落小了一点,却精致。后面的厅堂更显雅致,用雕刻极为细腻的楠木屏门,将厅堂分隔成前后鸳鸯厅。厅堂内挂着画幅中堂,两边是对联。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古玩。陶羊子感觉到整个厅堂的装饰陈设,富贵之气逼人。他还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个穿着中装长衫的人来,他有点胖乎乎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脸上笑吟吟的。胖乎乎的官老爷走近陶羊子。陶羊子这才意识到他才是这家的主人,当官的老爷。其实穿马褂的只是这里的管家。
老爷在中间左边的太师椅坐下了,也没叫陶羊子坐,只是问着陶羊子话:多大了,读过什么样的书。陶羊子都应答了,心里想着赶快铺开棋盘来下棋。
“好了,你带他去里面见见几位夫人吧。”
管家应了一声。陶羊子却没动步子,心里想,还见什么夫人?当官的人家规矩真多,下棋还要见什么夫人?他这时有点腿累了,只想下完棋,走路。管家拉他的时候,他犹豫着挣脱了。
陶羊子还是说出口来:“不要见人了,我们还是下棋吧。”
管家喝了一声:“什么棋不棋,老爷面前说什么我们!”
老爷的脸也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不是来下棋的么?”陶羊子有些慌张了,他把背在身上的棋袋拿下来,举了举。
“什么下棋?你……你不是……你爸爸把你卖给老爷当书童的!”管家喝道,脸色变了。
“什么爸爸?他是带我来下棋的。”这时陶羊子镇静下来,倒没了害怕。
“我听到他在门口还叫你儿子的……”管家突然停了口,看着老爷。他毕竟经验丰富,隐隐地觉着了哪儿不对。他低声对老爷说:“他们是‘放白鸽子’的……”
老爷眯着眼,只顾盯着陶羊子。陶羊子想到自己刚才一定是遇上了人贩子,江南叫“老拐子”的,没等再问,就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和弯眉毛交往的情况说了一遍。
管家说:“你们敢到祁府来‘放白鸽子’!你知道老爷是什么人吗?”管家拿出一纸文书,抖动着。
陶羊子识得文书上的字,那是一张卖身契,弯眉毛把他卖了三十块大洋。他还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看起来和善的、有学问的、还有点父亲情感的人,竟对他做了这么丑恶狠心的事。陶羊子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许多的事是说不清的,特别是出自他一张孩子的嘴。
陶羊子把棋袋解下来,捧着棋说:“真的,我是来下棋的。他就说找人和我下棋……”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老爷与你这个小孩子下棋?”
祁老爷依然盯着陶羊子看着。刚才弯眉毛进来卖孩子的时候,管家生过疑问,只是祁老爷听弯眉毛说,孩子能进祁府做个奴才,也比跟着他饿死好。弯眉毛又说到祁老爷的面相是贵人相,贵不可言,孩子在祁老爷身边肯定有出息。祁老爷听得开心,并不在乎花三十块大洋收个书童。现下祁老爷心里十分气愤,整个苏城都在他祁督军掌管下,整个江南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想竟有人会骗到他的头上来。
就在管家再去拉陶羊子的时候,祁督军看到了陶羊子手里捧的棋盒。虽然那只是一对木盒,但外表乌黑发亮,看得出来木质不差,似乎还有点眼熟。祁督军便朝管家摆了摆手,他让陶羊子走到面前来,打开棋盒。
祁督军捏一颗黑棋,朝亮处看了看,随后点头说:“好棋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口气里自然地有着一种威严。
“棋是……我是……是我赢来的。”陶羊子一时说不清,他的脸涨红了。
祁督军挥挥手:“把棋留下,让他走吧。”
一时间,陶羊子如释重负,心里想立刻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威严的老爷,逃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他也清楚,他用三块大洋作赌注赢来的棋,解脱了三十元大洋的卖身契,他是太合算了。虽然他没做过生意,但在棋盘上他已培养出算棋的经验。他想挪步,但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棋盒,这是任守一留下来的棋,这副棋跟随了那么多日子,他与这棋有着了一种超乎人与物的感觉,不由得用哀求的口气对祁督军说:“老爷,你又不会下棋,还是把这副棋还给我吧!”
管家实在忍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此没眼色,有多少达官贵人低声下气地献上宝贝,还怕老爷不要呢。
“你还以为老爷在乎你这一副棋!老爷只是慈悲心肠……还不快走!”
这时祁督军却不怒反笑了。他并不在意一副棋,多少想测试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棋。因为他不信这么一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孩子会下棋。可听到孩子说自己不会下棋,不免被这个孩子激恼了。
“好吧,我也和你赌一赌:你胜了,棋与契约你都拿走;你输了,你也别走了,棋与契约都归我。”
陶羊子这才想到,他要是输了,他就被卖给这个老爷了。刚才他错过了一个逃脱的好机会。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棋,再说,有棋下,也就顾不了许多。陶羊子点点头,坐在了祁老爷的对面,并伸手拿过了白棋盒,打开盒盖,随后朝祁老爷看着。一旦与对手对着,陶羊子便显着了一副棋人的风度:那意思是你可以开走下子了。
祁督军认真看了一眼陶羊子,他被孩子的气质打动,不免收起了轻视的意念。也没说话,就在上首星位下了一子。陶羊子很沉着地捏着一颗棋子轻拍到盘上去,那是下首的星位。看这一动作,祁督军知道他是遇着一个真会下棋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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