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白天,这个人还是像原来那样不怎么在意陶羊子,似乎还显得隔远了。这个人晚上总会出去,似乎不想与陶羊子在一起。偶尔陶羊子发现这个人的眼光朝他瞥过来,像是在打量他。这个人看人并不是正大光明的,让陶羊子添了一层奇怪。
  这个人看到陶羊子有点无聊的样子,便找出了一本线装书来。书虽然有点发黄了,字却清楚。书是商务印书馆印的,竟是一本宋词。陶羊子毕竟是读书人,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文字,见了书显得十分激动。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山里人会有这么一本书。
  这个人说:“你给我念念吧。”
  陶羊子立刻听命,大声地念起来。先念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作为他念诵的第一首,他自幼就十分喜欢苏东坡的词。这个人似乎能听得懂这首词的意思。
  陶羊子又念了几首,放下书来问:“你读过书吧。”
  这个人摇摇头,又说:“只是能认得几个字。”
  “那好,我来教你吧。”
  “真的?”这个人显得很高兴。
  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救了他,一直供他吃喝,照料着他,他很想尽力给一点回报。能为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行,能教这个人识字读书当然最好。
  “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读懂这本书?”
  陶羊子心里有点好笑。读这本书,从字上面就需要较长时间,更何况能懂整个的词意。到现在,陶羊子也没有绝对把握说已懂了每首词的意思。
  接下去,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点内容。这个人每天把陶羊子托到外面避风角坐着。这个人做了一会儿事,便到陶羊子身边来,一边手里编着竹器,一边听陶羊子讲解宋词。陶羊子教得很细心,这个人也听得认真。陶羊子专门拣一些在字面上浅近的词来念,陶羊子先念一首词,再把词人写这首词的背景说给这个人听。宋词多是表达情感的,一旦陶羊子念词的时候,这个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望着陶羊子,听得很入神。有时会伸头看一下书上的字,辨认一下。
  这天下午陶羊子读到了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念的时候,陶羊子便觉得眼里热热的,读完了,他说了一句:这是苏东坡为纪念亡妻写的。突然喉咙梗塞,就说不下去了。真是生当如何死当如何?
  陶羊子没像以往对词作解释,这个人见他神情呆板,招呼了一声,他也没有应声。这个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一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棚屋搭在一个山洞边上,比较荫凉。陶羊子躺在床上翻着那本宋词,书里的词,他几乎都能背出来了,他便一字字地感觉着词的妙处,有时莫名地与棋谱连起来,觉得妙棋之着有着词的韵味,妙词之句有着棋的深意。
  正这么想着,这个人进棚屋来拿篾刀。这个人刚在外面削竹烤竹,大热天在火堆边上熏着,热了,脱下粗布外衣,只穿了一件纱布衫,布衫束在裤腰里。陶羊子抬眼去看,突然看到这个人胸脯明显地突出着。这个人原来总穿着的一件宽大的外衣,身段直筒筒的。
  陶羊子大吃一惊:“你是……女的?”
  这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现在才清楚?”
  陶羊子愣愣地看着这个人,这才看到这个人有着的女人神态。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以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地看她。她的力气,她的动作,她在这里独自生活的能力,都使他无法对她的性别有疑义。
  然而,一旦发现她是女人,陶羊子也就想到她为什么开始不让他躺在一个床上;躺在一张床上后,她为什么到很晚才上床;如此种种,他早该有所意识的。
  既然陶羊子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这个人也就不再掩饰自己。在陶羊子的面前,毫无顾忌地露着了女人的大部分形体。也许是因为天气进入了真正的伏天。同室同床相向的两个人,不可能再有所捂着掖着。慢慢地,陶羊子发现她的说话和神态,特别是看人的眼光,都是明明白白的女人本色。
  他由一个女人救了,并且这么长时间由这个女人照料着。他一直毫无羞耻地裸露在这个女人的面前。陶羊子还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按说,他应该是无地自容的,然而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他现在再无地自容,有什么意义?
  她每天和他睡一张床,她就睡在他的身边。虽然陶羊子的身体还产生不了男人的反应,但精神上自然有着男人的反应。想着他是与一个女人同床,他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陶羊子有时发现她女人的神气中,有着一种情态,有着与她粗放的形体相反的柔美。他有点怕她的眼光,常常在她的眼光前低下眼去。这时的她却显着主动,似乎是故意地伸头来看他的眼睛,弄得他很窘。他对她讲解诗词时,往往把男女间情感的意思跳过去不谈,而她却偏偏盯着问。
  晚饭后,房间里薰着防蚊虫的烟。烟雾朦胧中,这个人突然说起了她自己。她说她叫阿姗,从小就没了母亲,在山那边的一个大村子里生活。那年春天,村上来了一个养病的城里小伙子,他是隔壁人家的亲戚。两家原来关系就好,她常到那家去,听小伙子念诗词。他特别喜欢宋词,身边带着的就是这本宋词。她喜欢听他念词,特别喜欢他念词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后来他们好上了,有一次偷偷地约着一起爬山,跑到山这边来。就在这个废弃的棚屋里,他们有了第一次。以后他们常到这里来。他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之所,他跟她说到自由恋爱,说到忠贞爱情,说到海枯石烂。他说,他们要是遇上挫折,就是临死,他也会到这里来等着她。后来,有一次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抓住了。他连夜离开了。而她被愤怒的父亲打了一顿,赶出了村子。于是她就到这个棚屋里住下,已有三年了,棚屋已修整了三次。她想着他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在这里等他。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座城里,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想去找他。他说过会到这里来等她的,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说完了,睁着眼等他说。陶羊子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了一瞬间被炸死的妻子,说到他想到昆城去见她的爹,但他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说得干巴巴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又似乎在向别人交代什么。既然她说了她的事,他也应该说一说。
  入夜之时,她在床边站立着,看着他忧伤的眼神。平时她都在床另一头宽衣解带,很快地吹了灯上床。这夜她没有熄灯,她就穿着短裤与肚兜,站在陶羊子的床边,朝他看了一会,随后,她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天热了,陶羊子盖的只是一个薄床单。她钻进他的床单里来,朝他看着,随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亲了他一下以后,又轻轻地抚摸着他。
  陶羊子毕竟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人了,女性肉体的感觉猛然朝他袭来,他却无力回应。他能感到她温和的气息,她的手是粗糙的,却又是薄软的;她的动作是狂野的,却又是细微的。她仿佛是在安慰他,想把他从哀伤中解救。她仿佛是在刺激他,以求他男性力量的勃发。陶羊子感到自身下面有微弱的男性反应,一旦意识,又疲软了。他无法表现出男性的强悍,而她却充分地显现着女性的柔绵。她的胸脯与整个身子都丰满性感。
  陶羊子努力想让自己的男根强壮,但他深深地无奈着,浑身发着燥热。
  她没有感到失望,似乎抱着一个男人便已满足。她在他的耳边说:“你不用急。慢慢来。你会好的,你会强壮的。”
  陶羊子的心静下来,他只是用手臂围着她的身子,一种相同的女性感觉在他的内心中复活,他想到了任秋,深深地无可遗忘的有关任秋的回忆,像轻烟似的升浮他的心房之中,所有过去的记忆也都随之而来,把他整个的胸脯都胀满了,仿佛要胀破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给阿姗讲解宋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姗就说:“人还是要在一起,不在一起,又谈什么长久?”
  陶羊子知道她是有所感触,明白她的话意中,有对那个负心男人的不满。此时陶羊子的心中却浮出任秋的形象来,他与任秋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是太少了,比他与阿姗在一起的时间还要短,但那些亲近的时间,是那么值得思念。而那点思念,有时显得像远处阳光下的山形,那么虚浮,只有一层淡淡的黑影,而在月夜光色中显得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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