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放学了,学生都往家走,只有陶羊子挟着个包,慢慢地沿着一湾塘水往后面竹园的一条路走。这水塘长长的,一头连着镇外的丰河,水色清清。
突然听得一声笑,就见那个小女孩从坡子上下来。她的肩上不再披着花枝,不知她丢在哪儿了。她手上捏着几根茅草,一边走一边剥开茅草须茎,嚼着里面一根根细白白的草芯,茅草芯甜嫩并带着一种清香气。
女孩是任守一的女儿任秋,陶羊子来私塾念书后,常在清塘与竹园边遇着她。总是任秋问话,陶羊子应话。也总是任秋的话问得长,陶羊子的话应得短。
“挨老夫子打了吧?我看到了,你就那么乖乖地让他打?”任秋问着陶羊子。
陶羊子点头说:“先生嘛。”
“我也听到了,老夫子说什么‘五色令人目盲’,你看看,你看看……”任秋指着塘水说着。
天色还亮,西天的霞色映在清清的塘水上,很浓重的七彩之色。
任秋说:“有这么多色彩,很漂亮的,你就是一直盯着看,也不会眼瞎呀。”
陶羊子觉得程老夫子说的五色令人目盲,另有一层意思,这层意思是不是指颜色本身,像是,又像不完全是。
陶羊子朝竹园那边看:“你阿爹在下棋么?”
“你是不是又想看棋?下棋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没下。”
竹篱围着一个院子,院里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上铺着一个围棋盘,盘上镌着十九道经线和十九道纬线。留着长辫子的任守一,总在黄昏前后与人下棋。放学后,陶羊子便过来看着。
这天没人来下棋,任守一挑着两只桶,给田里的菜浇水。浇完了水回到院子里来,任守一便看到一个孩子站在石桌前,两只木棋盒的盒盖已经打开,孩子正拿着一颗白棋,似乎带点犹豫地往石桌的棋盘上放。
任守一已经注意到这个孩子。好些日子,只要他一下棋,孩子便来看。这孩子穿着一件长衫,一只手抱着书包,看棋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总是等一盘棋下完了,他才迈着匆匆的脚步,小小的身影隐到了竹园深处,那里有一条通往镇南的小路。
“咦呀呀,你怎么好拿棋呢?”
女儿任秋注意到父亲来了,忙开口说话。她皱着眉,想伸手拿下陶羊子手中的棋。
陶羊子身子侧了一侧,把手中的棋抓紧了,眼光依然盯着棋盘。
任守一放下肩上的桶,走过来,他看到盘上一颗白棋正放在星位上。
陶羊子似乎这时才看到任守一,有点拘谨地看着他。
任守一在对面石凳上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任守一问。
孩子没来得及回答。任秋在旁边说:“他叫陶羊子,是南头常家的外甥。”
任守一这才想起那个从江北赶回小镇就死去了的女人。他在南城时,经远房堂兄任五的引荐,认识了陶羊子的父亲,觉得他谈吐不俗,虽相处时间不长,颇为投机。任守一还数次去陶家作客,那时,陶羊子的父亲刚娶了填房,也就是陶羊子的母亲。陶常氏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也颇得任守一好感。
任守一只管看着陶羊子,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到他父母的痕迹。陶羊子被任守一盯着的神情吓住了,有点不知所措,手上依然捏着一颗白棋。
“你喜欢下棋?”
陶羊子点头说:“喜欢。”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但天色还有青亮,任守一见陶羊子仍默默地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便说:“那好,走几步给我看看。”
棋局应该是黑棋先下,任守一等着陶羊子拿过黑棋盒。可是,陶羊子一只手把书包放在桌边,抱过白棋盒。另一只手依然捏着那颗白棋。
一般对局,下手都会主动拿过黑棋先下。就是年轻一点的上手,尊重对方为上,也要先拿黑棋,推让一番,再行白棋的。
但陶羊子拿着白棋,只是不动,用眼看着任守一。任守一觉得奇怪,想他不懂黑白棋礼让的规矩吧,他却又是知道白棋后下的。任守一于是一笑,便执黑在上角星位下了一手。
任秋在旁边说:“你怎么可以拿白棋的?我阿爹和大人下棋,都拿白棋的,你还是个小孩嘛。”
陶羊子只顾抱着白棋盒:“我不要黑的。”
陶羊子想了一想,在下角星位应了一手。
任守一看看陶羊子,心中有点触动。按说布局双方第一手,都下在星位,是很正常的。古代下棋有固定座子,“座子”就是黑白棋各占了两个对角星。任守一感觉奇的,是这孩子对着棋盘站着的认真模样,一副大人都难得的沉着入神的气势。
布局走了十几手,陶羊子越走越慢。任守一原也心血来潮地教过几个孩子下棋,孩子因为不懂棋路变化,想得简单,落子也就快,总是不假思索的。
布局将要完成时,任守一发现陶羊子的走法是那么规正,棋型走得十分漂亮,平衡,均匀,没有一处不在位上。就说是棋界高手下的,也让人相信。任守一清楚,陶羊子近两年一直成长在小镇,不可能另有围棋高手教他。似乎这孩子有着天然的棋感。
任守一年轻的时候,曾在棋上花过功夫,还访过名师高手。渐渐地,任守一思想境界上有所领悟,棋却下少了。在社会上一番沉浮后,他落到了小镇上来,求取的只是一种宁静,下棋的兴致就浓了。只是江南小镇虽有文化底蕴,也有喜好下棋的,都是一般会下,任守一与他们下棋,就为过瘾解馋,根本也不在胜负上。
任守一抬起眼,招手把一个孩子叫过来:“天勤,来来来,看看人家下的棋。”
方天勤是个农家孩子,看上去要比陶羊子年龄大一点,个子也高一些,瘦削黝黑的脸。陶羊子每次过竹园来看下棋,总见他在旁边打扫院子,给客人端水倒茶,算是任守一的书童吧。陶羊子发现他也喜欢棋,经常站到石桌旁边,便忘了做事,呆呆地看着棋局。往往是任守一招呼一下,他赶忙地应着续了水,又呆看着入迷。
刚才陶羊子落子时,方天勤就站在屋门口朝这边望,现在听到任守一叫他,便很快地移步过来。
棋盘上,很均匀地摆着黑白各十几子。任守一说:“这叫占大场。天勤,你下棋就知道缠着杀棋,一开头就碰别人的棋,不知道取势走形。棋经上有道,上者围空,中者以争,下者小守。而我以为上取势,中取地,下取子……下棋讲究灵动,而不能沾滞。陶羊子出手便合棋道,很有天分啊。”
方天勤朝棋盘看了看,抬起头来,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此时天色已暗下来,陶羊子感到这个脸上皮肤绷紧着骨头的孩子眼中亮了一亮,像他在常家阁楼上看到的天上的流星。
陶羊子这天回去迟了,常家已经吃完了晚饭,陶羊子进门,就见大舅坐在厅堂太师椅上,沉着脸看着他。旁边厢房门口两个表兄探头看着。
“你想着要回来了?”
常得保声调不高,却有着威严。
两位表兄一回家就抢着把陶羊子受先生责罚的事告诉了父亲,常得保听了,想着要好好训导一下外甥。
陶羊子站停了,略低一点头,静静地看着大舅。
常得保咳嗽一声,本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便挥挥手,说:“去吃饭吧。”
陶羊子到厨房,刘嫂把剩下的饭菜热给他吃了。陶羊子洗过后,就上楼去。
坐到床上,半躺在叠起的被子上,眼前便是老虎天窗外的一片天空。
天空中,跳闪着一颗颗星星。老虎天窗的窗框勾出了一个天空棋盘,星星如棋。
能不能在棋盘上走出星星的布局来?
放学穿过竹园与清塘的路,陶羊子头一次看到两个人下棋,他就迷上了。棋对他来说,有着一种神奇的感觉。棋盘触动着他的一个梦,让他记忆起那天与母亲初来小镇时的印象。而一个个棋子在棋盘上面,便恍如他天天夜晚面对的天窗外的星空。开始他都不知道这叫围棋,只以为是大人玩的一种智力游戏。陶羊子对孩子玩的斗草、斗鸡、斗泥球都不感兴趣。他的外在是安静的,他的内心却是灵动的。棋合着他的内心。
陶羊子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因为他是寄居者,两个表兄与镇上年龄相仿的孩子多少有点排斥他。而陶羊子本来就不善言语,所以,常家的阁楼便是他独处地,他还是孩子,一个人的时候他怕黑暗,而母亲的去世,让他对黑暗世界有着了一种深切感受。好几次,半夜在梦中醒来,他孤独地面对着阁楼中的黑暗。四周都是黑暗,他只有闭紧双眼,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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