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也就用黑棋走了一步,手执黑子,他的着法自然逼向白棋,挂在了白棋左边角上,白棋便去右边高位宽拆了一步,依然是凌空虚立。于是黑棋就托到左边白星位棋下,黑棋明显是在挑起战端,一步步走得狠,而白棋只是四线高位排着子,看起来实空都让黑棋占了,但白高位上排的几颗子,形成了一股势,越发显得白棋的宽畅。
陶羊子准备把手上的一颗黑棋投到白空中去,仿佛是那颗黑棋挣扎着要冲进去,但作为棋手,陶羊子审了一下盘面,他发现,梅若云的白棋正是走着自己过去的棋风,却又似乎是她一贯的棋风。
飘飘忽忽的白棋如在风中低低地细语,也抚慰着他激动着的情绪。黑棋退回来,拦了一步空。陶羊子意识到,这是他走黑棋以来,难得不凶狠的着法。接下去的走势,黑棋像是受着白棋的引领,飘飘忽忽地舞动着。
陶羊子的心绪也仿佛从底层提升起来,他在突破着那底层的压抑感,眼前园子里花色鲜亮,水色朦胧,显现着人世间本来的色彩。黑白棋的执着都只是他内心的反应,黑白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认清了这一点,也就没有了黑进白围的感觉。她在走着他的白棋,他在走着她的黑棋。一白一黑,走了好多步。他们变换着阵式,他的心舒展着,黑棋再也不是他的禁忌,
与她这一对弈,陶羊子觉得人生有着了一点温馨。在他情窦初开的男性感觉中,她纤手拈子,绮丽委婉,庄重而优美,凝思而飘逸。让他有入棋的理想境界之感,无争斗又有神思的妙动,如游戏又有无穷的变化。
白棋在右中四路的黑棋上扳了一手,这是争中空的走法,黑棋也扳了一手,白棋又扳了一手,双方形成了一个高处的阶梯状。这样白棋就有一个打吃的棋,可以在两处打。然而棋语说,两打不如不打。白棋再向中间平了一步,黑棋也有两处打,也不如不打,贴着平了一步。下了这一会,有懂棋的人走过来,看他们的棋都走在高处,以为他们不会棋在下着玩。
他们一连贴了五个子,仿佛互相伸出五指相贴着。于是有人插嘴指招,让白棋点到黑棋的角空里。他们对视一笑,陶羊子很久没有笑了,也就不再下下去。指招的人也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她已经在苏城中学毕业了。她家是做丝绸生意的,父亲想拓宽商路,去了南城。现在她想进大学,但父亲那边生意有点问题,希望她去管账。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到父亲的公司,她都会去南城。过两天要动身,临走前她到盘园来,就希望能见到他。陶羊子是第一次听人对他吐露身世,并且是他心中的女性。然而,她却要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添了一层怅然。
惊蛰过后,雷雨天说来就来。大点的雨珠噼噼啪啪往下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陶羊子快步钻进一条巷子,避到宽檐下,发现他站在了祁督军家的门口。门虚掩着,他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落落。他就走了进去。原来的偌大院子,没有了人的声息,两边厢房门上挂着锁。
北伐的部队开到南城的时候,祁督军还想在南北政府之间周旋,以便继续割据在江南。后传说他被骗去南城谈判,便一去不回。在乱世中占地立足,祁督军不是没有提防,只是他自恃有军队做后盾,再加上他去见的是称兄道弟的芮将军。没想到,芮将军一见面就对他宣布最后通牒,祁督军自然不予接受,但他的下属军官早已被芮将军买通,部队立刻易帜。传说祁督军被囚禁了,也有说当即就被枪毙了。似乎合着了任守一的命判,祁督军的命是极旺之火,过犹不及,需江南之水克制,他有十年水运,所以能雄踞江南。一旦脱离水城而去南城,南为火,又走了火运,火盛则焚,便受枪火之灾了。
不过细一想,祁督军在苏城握权不只十年,什么火运已属虚言。他赖以盘根的部队早已瓦解,就是不去南城,苏城也会是他的葬身之地。所谓算命,多少是于社会的审时度势中,对个人作判断吧。
陶羊子走到二进庭院后的鸳鸯厅,门闭着,陶羊子默立一会,回想了一下当初他进这里时,这里的摆设和排场。一阵风刮得大,风回旋在旧庭院与旧空房之间,发着莫名的呼啸声,雨水被风刮得到处乱钻。
在这破落庭院中,在这往昔盛极的府第中,陶羊子仰面而看,雨从天上落下来,在瓦檐上滚落着哗哗哗的声音。陶羊子年轻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人生的沧桑感。
荣哉衰哉,得哉失哉,胜哉败哉。
雨停以后,陶羊子走回住所去。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裤,只有背着棋包的地方有着一点干潮的不同印迹。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思着自己棋上面的不对,也不知是哪一盘棋走错了。棋盘上的黑白色彩,总幻化成吃子与搏杀,结果只剩下胜与败。
他对他的人生又有了一点恍惚。
十四
陶羊子坐上火车去南城了。他在一张纸上写着:我走了。他在纸上压了五块大洋。陶羊子只带了随身衣物和一点零碎角子,还有一个大些的包,放着他的棋以及任守一给他的棋谱。
陶羊子从没坐过火车,火车启动的时候,“哐当”一声,他的心也颤抖了一下。他为什么要去南城?似乎有许多的理由,也许最后只有一条,那就是他要独自去闯出一块天地来。
三等车厢里人很多,溢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有个少年坐到陶羊子的面前来,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表现着一副成年人的架势。
少年歪着脑袋盯着陶羊子看了一会,张开手做了一个手势,说:“你是头一次坐火车。”
陶羊子说:“是。”
少年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陶羊子说:“你怎么知道的呢?”
少年说:“我会算。”他说得神气,皱着一点眉头。他的神态让陶羊子感觉有点像一个人。
少年凑到陶羊子面前来,一种神秘的样子:“我前知你靠什么赚钱,后知你走哪条路,我都会算……让我来……”正说着,查票员出现在车厢门口,少年转个身,插到后面的人中间,不见了。
陶羊子发现少年已经钻到了查票员的后面。陶羊子笑了:他是逃票的。
少年像是突然钻出来似的,重新回到陶羊子面前。少年自我介绍说,他叫胡桃。他说名字是有深意的。他家有棵桃树,长在大门口。树在大门口,是一种不好的风水。他的名字既然是胡桃,砍掉这棵胡桃树对他就不利了。他只有离开家。
少年说:“你叫什么名字?”
陶羊子说:“我叫陶羊子……你是不是用五行算法?你的桃属木,我的羊属火,也属土。”
小伙子听了,脸色变换了一下。说:“你也是……你不像这路人嘛。”
陶羊子只是从任守一那里听了五行学说,随便地说了出来。似乎这套东西对少年来说,是高深层次,就像下棋里的一种变化莫测的定式。
胡桃对陶羊子显得格外亲热了,仿佛认识了一个比他水平高的同行。陶羊子很怕少年会问他一些简单的江湖套话,那样他就露馅了。大概少年也弄不懂这一套路,知道陶羊子是第一次去南城。只对他说着南城的事。胡桃说要去方便,起身的时候,碰到了陶羊子的包裹,棋在盒里发出碰撞的声音。
陶羊子看到胡桃在车厢头上与一个男孩说了一些话。转了一圈,他又坐回到陶羊子面前来。胡桃问陶羊子到底住在哪里。陶羊子不想说谎,说还没有确切地方,想到了南城再找。
胡桃说南城那么大,说有地方,到处有地方;说没地方,到处找不到地方。他说,你还是跟我去吧。我们走江湖的,总能找到又便宜又实在的地方。
车到南城,又“哐当”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胡桃很熟稔地提着陶羊子的包,指着出口方向跟着陶羊子走。出站口人挤着人,前面的人像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到了站口,陶羊子回转身,看到胡桃只隔着一个人,在往前挤着。陶羊子从口袋里拿出票来给检票,检完了候在站外,可后面再无胡桃的人影。
放衣服的包在陶羊子手里,胡桃提去的是放棋的包。陶羊子在站口等了好一会,人走尽了,出口处已经没人出来了。陶羊子回转身来,在广场上转了几个圈,心想胡桃是逃票,也许不敢从正门出来,可哪里另有出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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