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从苏城回小镇的常得成告诉常得保,他去江北陶家了,陶家人说江北旱灾,陶羊子的生活费一时还凑不出来。
  常得成清楚兄长不喜欢外甥,现在陶家再不支付生活费,陶羊子如何在常家楼里待下去呢?于是,常得成决定带陶羊子到苏城去。
  陶羊子临走的前一天,去了竹园。方天勤正在砍伐园子里的竹子,准备种菜。
  方天勤把竹子卖给了做竹器的。竹子拖走了,竹梢在地上划着哗哗的声音。
  “你是说你要到城里去了?”方天勤说:“你会遇上任老爷吗?”
  “也许会的。”
  方天勤搬来了棋:“你就不想下棋了吗?”
  “想。”
  方天勤盯着陶羊子的钱包看着,手指不安静地跳动两下。陶羊子与他下棋久了,发现他在棋上动点子设计一个棋路的时候,总是会跳动他的手指。
  “你想不想把这副棋带走?”
  “想。”陶羊子想也没想地说。
  “那好,我们再来赌一回,一盘棋定胜负。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和你的三块大洋都归我。”
  陶羊子当时想到,为什么天勤要说,棋与大洋都归他。棋本来就是任守一留给他的。
  “我胜了,棋真的能让我带走吗?”
  “任老爷要棋的话,他难道会不带走吗?”
  陶羊子想了一下,他当然愿意用三块大洋来赌这副棋的,只是觉得天勤下这个赌亏了。陶羊子想到,也许天勤是认为自己根本不会输的,想着会稳赚他的三块大洋的。
  “好。”两个人击了一下掌。
  “你不会输了说棋不是你的,你不能做主吧?”陶羊子敲钉钻脚,再问了一句。他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与三块大洋都归我。”方天勤重复了一遍:“赖皮的是狗。永远是狗。”
  两个孩子坐下来,陶羊子依然拿的是白棋。方天勤这次花了心思想了一下,才下了第一步棋,他的手有点抖。陶羊子还是第一次对胜败有了感觉,他心里想着为了这副棋,他一定要赢。他的手也有点抖。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天黑,两人都下得慢。
  三块大洋,对方天勤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要做多少事,费多少力气才能得到这些钱!这可不是原来胜一盘得一个铜板。这使方天勤有点缩手缩脚,让他想把棋投进白势之中时,有着了顾忌。方天勤只在黑白棋的边缘攻击,虽然还能吃到棋,但白空慢慢成型了。
  几年中,陶羊子与方天勤下了无数盘的棋,陶羊子也不知输了多少次。在输棋之中,陶羊子有了对棋的理解,他明白棋不单纯是白空的建立,还须对抗黑棋的侵蚀。慢慢地,他也会包围起方天勤投进来的黑棋,不让它逃回去,也不让它做两个眼活棋,这样投进来的黑棋就自行死亡了。落在白空里的黑棋残子,使白空显得更大。
  这一盘棋,陶羊子毫不犹豫地拓宽着白空。到方天勤发现自己的棋不够,想着法子到处生事,在棋盘上东窜西突时,黑白界线已经分明,围着的白空中根本已经无法打入了,陶羊子把一个个白空都做得十分结实。
  数下来,陶羊子胜了六个子,就是十二目棋。过去他们都不大会下棋时,常有大输大赢,现在这个目数已经相差不小了。
  其实方天勤知道自己输了。方天勤却坚持走完最后一个官子,并还要数子,他希望能有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翻盘机会,或者数棋的时候数出些问题来。
  天色已暗。陶羊子看到方天勤的面色不像平时那么黑,有着了一点苍白。他数棋的时候,就想方天勤也许会因为舍不得这副棋,想出什么借口来赖。
  “你把棋拿走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方天勤会这么说。几年中,他们见面就坐下来下棋,因对局而生出一种敌对感,形成一点内心的距离。但这一刻,陶羊子想到他要走了,无法再与方天勤下棋了,对这个棋伴,还是有着一种依恋。而方天勤真的能让他带走这副棋,也使他对方天勤有着了一种感激。
  陶羊子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那三块大洋:“棋我带走了,钱给你。你买一副棋下……”
  方天勤一把抓过了钱:“三块大洋都给我?”他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钱,不免大喜过望。陶羊子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不过他并不需要。他还有一些零碎的毫与铜板,够他在城里买东西了。他觉得与这副棋相比,三块大洋连同过去所有输给天勤的那一个个铜板,都算不了什么。他像是凭一盘棋,盗取了珍贵无比的东西。
  方天勤拿了钱很快地走了。而陶羊子对着棋看了好一会,他抚摸着一颗颗棋,抚得棋在暗色中显得晶莹剔透,再一颗颗放进棋盒里去。
  
  四
  
  陶羊子随小舅来到了苏城。住在苏城一条巷子的旧楼里,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打开窗子,外面传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前面巷子里有一个地方戏班子。
  小舅常得成在铁路上做事,常常是三两天回来一次,总在夜晚时分。
  很多的时间陶羊子独自在房间。小舅常得成把陶羊子的伙食托付给楼下的一家,那男人也在铁路上做事,女人没工作,除了在家做饭,就找人抓纸牌。陶羊子到吃饭的时候下去,自己拿碗筷盛饭吃,好在饭菜都做现成了的。
  陶羊子来苏城后,一时没有上学。他已经错过了秋季的开学。所以陶羊子很多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对着棋盘。
  陶羊子在房间里坐久了,毕竟还是孩子,他就走到街上来,站在石桥上,静静地朝桥下望着。桥下有小船划过,唱似的叫卖声,水边楼上人家用篮把钱吊下来,把要买的菜和水鲜吊上去。
  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慢慢走近来,似乎随意地站到正在看着水桥的陶羊子身边。他是个瘦高个子,脸瘦长,眉毛浓浓,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得紧紧,显着一条深纹,如悬针。陶羊子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他一笑,笑意中含着些许温和。
  陶羊子一时想到了任守一。
  “你在这里看什么?”弯眉毛问。
  “看水。”
  “看水……哦,苏城就是水城,水港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啊。看水,水好看啊,水无情人有情,有情看水水也有情啊。”
  弯眉毛拍拍栏杆。陶羊子听着他的话,又想到了程老夫子,不免生出一点亲近的感觉来,到苏城来还没有人与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你应该是有钱人,可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没钱的。”陶羊子说。“我在这里跟着小舅过……”
  “哦,”他点点头,眼光跳闪了一下:“那么你的背包里是什么?鼓鼓的,是书?”
  就是上街,陶羊子也不愿与他的棋分开,他把棋盒放在一个布袋里,出出进进都背在身上。
  “不是。”陶羊子说:“是棋。围棋。”
  “棋?”那人像是念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你还说你不是有钱人家的?能懂围棋,玩围棋的,都是有钱人家的。棋靠的是时间功夫,一般人家缺的就是这个。棋还要有灵性,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方圆合天地。棋又分黑白,相合相动,呈太极之像。围棋实在是奥妙啊。”
  “你会下棋。”陶羊子有点兴奋。到苏城来后,他还没有与人下过棋,只能一个人摆着他以前与天勤下的棋。特别是最后一盘棋,他能一着不漏一着不乱地复盘出来,想着棋势的变化。然而一个人摆棋,摆久了总会觉得无聊。
  “围棋复杂,复杂。琴棋书画,都具雅趣。琴还有俗人拉一拉的,棋却非雅人所不为。真正的雅人所为啊。”
  陶羊子听他满嘴文句,自然是有学问的人。不过他不会下棋,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想找人下棋,我倒是知道有一处下棋的地方。”
  “在哪儿?”
  “……在……”那人说着看着陶羊子,像是打量陶羊子是否真的会下棋。
  他下决心说出来:“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当然是有钱的官家。他会下棋,下得好……我实在不知道你棋下得怎么样,你还只是个孩子。万一,在他眼里你根本是个不会下棋的孩子,我这丑就丢大了。”
  “我很会下的。”陶羊子鼓着劲说。他微微低下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下得好不好。可是他很想与人下一盘,什么有钱人家的当官的,在他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
  

[1] [2] [3] [4] [5]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