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任守一说:“中国古代的棋理以围空为上,但留下的棋谱却多以力战为先。搏杀的棋好看。留下的可观赏的棋谱,其间棋路的深算,是智慧的展示。你下的棋,在古时多半是留不下来的,所以让余园的棋手觉得奇怪。也许有一天,后人会关注到围空棋形的飘逸美,合着你的走法,也合我的观念。”
任守一只顾说着:“回头说,你与方天勤下棋总是输给他,开始只是他的实战比你多,后来是因为他掌握了一本棋谱上的手筋与套路……我奇怪,有的手筋他居然没有用,也许他是不想一下子让你学到手……你能自创棋路,便是真正的棋才。围棋又称为‘日日新’,不坐困千古,才得创新。假以时日,方天勤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然而你与方天勤下棋,总还是要输。你所缺的,是棋外的东西。古人说:功夫在诗外。方天勤偏偏能在棋外胜你,只是因为你生性单纯,他胜在对你的了解,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棋力。棋力表现在棋上,棋力又表现在棋外。单这一点,你的棋力确实还在他之下。黑白易位,你就一败涂地,几乎不会下棋,只能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却又是一个根本上的问题。如何克服,还在于你自己。人生会丰富你,社会能锤炼你,心要单纯,但思想不要简单。以后,你要在社会立足,会有各种棋外的力来侵扰你的心理。好在你是因为喜欢棋而下棋,要不,我会劝你不必在棋上多费功夫,因为如要在棋上争胜负,得功名利禄,这一点实在不是你所长。”
任守一说到这里,在椅上伸了伸腰,起身来,去屋后竹园打太极拳。陶羊子独自对着桌上的空棋盘看着。此时任秋端着一个菜碗上来,碗里是刚烧好的绿油油的新鲜青菜,这是任守一在后园自种的蔬菜。
“阿爹讲要教你棋,又不与你下一盘棋,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陶羊子说。
“阿爹说棋力都不如你,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
“你还不如叫我师父呢。”
“为什么?”
“我烧饭菜给你吃啊……省得你只会对着空棋盘发呆。”
陶羊子笑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这么舒心地笑过。对着空棋盘,陶羊子的心境开阔了不少,他觉得任守一是他真正的师父,仿佛领着他沉入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内在的力收缩着,抗御着暗黑的无形寒气;又仿佛托着他高翔在云天之上,心胸扩展着,感受着清白的微微暖风。
十
陶羊子每天卖完报纸或去医院陪小舅,或去任守一那里听他讲棋理与人生之理。
这天,陶羊子去任守一家,任守一不在,只见屋里堆着一摞一摞捆扎起来的书。他出门来,在屋后发现在收拾的任秋。
任秋笑说:“你陪我逛街吧。”
任秋常年与任守一过着飘荡生活,任守一的理论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不沉思也不忧伤,总是顺着自己的意愿一个人玩,多少有点孤独。她提出来逛街,陶羊子实在无法拒绝。
快到新年了,苏城街上像是镇上逢节场,到处是买卖人,有叫卖着山乡年货,有兜售着让人觉得新鲜的西洋货。街巷里响着了零星的爆竹声。出来逛街的任秋,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陶羊子也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跟着任秋过马路的时候,陶羊子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正朝着他,陶羊子身子里仿佛爆开了似的,热气往头上涌。
马路斜对面站着的是梅若云,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见陶羊子过马路去,她横着迎到窄街口上来。两人相对而立,一时竟默默无语。
陶羊子想梅若云肯定知道他在余园输棋的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他小舅受伤无法工作,她不可能知道陶家已断了他的生活费,她也不可能知道他以卖报为生。一时间陶羊子很想对她诉说一番,只是他开不了口。眼前的梅若云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她还是那么气质娴静,还是那么容颜秀丽。她穿着一套毛蓝布的滚边棉装,虽素且雅,让陶羊子明显地意识着自己有点破旧的衣裤。以前,在学校他穿的也是旧衣服,但从来没感觉窘迫过。这些日子,他在街上卖报,在医院里护理,根本没有在意身上所穿,此时他发现胸与臂弯的衣服上黑乎乎的,那是报上的油墨蹭上去的脏。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跑开去,一下子从这里消失。梅若云开口说话:“学校放假了,同学有时还在盘园活动……”
陶羊子很快地说:“我不去。”他知道盘园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梅若云的小公园。
梅若云静静地看了陶羊子一会,又说:“没活动的时候,我喜欢在园子里走走……”
她停住话语,两人又相对站着。
这时就听到任秋在那边叫着“羊子”。
“她叫我呢……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在小镇我们就熟悉……”陶羊子说着,转身往任秋那里走。
任秋正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前,盯着稻草把子上插着的各式糖饴拉成的人和动物形象看。待陶羊子到她身边,她就说:“我想要他做两个属相,一个是你的,当然是羊,还有一个是我的……”
陶羊子说:“我不属羊。我是亥年生的,属猪。”
任秋说:“那你怎么不叫猪子,叫羊子。”
陶羊子说:“叫猪,多难听,猪只会吃吃睡睡哼哼的……我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显得瘦小,哭声咩咩的像羊叫。”
陶羊子想任秋肯定会笑话他,但任秋没有笑,只顾对做糖人的说:“你就做一只羊,再做一只猪,我不喜欢我的属相,太小,又讨人厌。我就喜欢猪,有吃有睡想哼就哼。”
做糖人的在一根细棍头上拉捏了几下,一只瘦瘦的羊就出来了。他又拉了一只肥肥的猪出来。任秋赞叹地啧着嘴。
任秋一手拿着羊,一手拿着猪,一边走一边舞着。糖饴本来是暗红的一团,拉出形象来,黄黄的透着亮。任秋说她看得忍不住了,就伸出舌头来在猪肚子上舔了一下。
陶羊子朝两边望了望。任秋眼盯着那头羊,嘴里说:“她早走啦。”
陶羊子有点窘。
任秋说:“你还对我说,你的女朋友只有我。”
“她……是我的校友……”
“是吗?看你们的样子有点怪,我就叫了你,省得你话也说不出来。”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就不说话。
任秋走了几步,扭头对陶羊子说:“以后你别想她了。她穿得那么漂亮,长得也那么漂亮,你想她也没用……要想还是想我吧。“
陶羊子心想:你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想呢?
陶羊子跟任秋走回家,任守一已在屋里,他把竹书橱里的书取下来,包扎着。
任守一看到陶羊子便说:“我一生都在书上,这些书将随我而行。”
陶羊子说:“师父又要离开吗?”
任守一说:“我的行迹已经暴露,祁督军就会找上门来。他的权势已到最后,眼见要走到头了,与所有的人一样,穷途末路,又不甘心。他越发想找到我。其实我对他一点用都没有。我又何愿随他而覆没。”
任守一拿出了几本线装棋谱交给陶羊子,说:“现在你在棋上有了一定功底,再来看这些谱,短时间会让你的棋力大增的。这些都是前人经验的精华,也许早就应该给你,也就没有了你以前在余园的一败涂地。不过那对你来说又不一定是坏处,祸福相倚嘛。我做师父的,不教你下一盘棋,只是对你说棋理,所谓师法乎上,你还是要看棋谱,另外靠自己去悟,师父希望你能成棋上一派大家。你如能一生与棋为伴,倒是一件幸事。”
陶羊子接过棋谱来,看看师父,又看看任秋,这段时间他觉得在他们身边就像在家里一样,没想到又要分离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晚上到医院,陶羊子见小舅的脸色大变,发着黑,像那种潮湿的焦炭。陶羊子问小舅怎么了,小舅只是头动动没有说话。
常得成不再吃什么东西。陶羊子有时喂他水,他仰着头只喝一点。几天里,陶羊子离不开小舅的床。常得成的嘴唇干裂了,裂出了翘皮,发着白,嘴唇合拢来,又粘在一起。陶羊子用棉花裹在火柴梗上,蘸了凉开水涂在他的嘴唇上。陶羊子看着小舅,他的生气已经一点点地从身体中消失。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