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相交的时光,是流逝的。生命也在流逝,相连相融而流逝。他想到程老夫子谈“逝者如斯夫”这一句孔子的感叹,当时多有不解。而此时他的内心中生起了一点苍老的感受。
  胡桃拍拍他的肩:“棋也是用来玩的,玩的东西都会坏,没有不坏的玩物。这棋子破一点不算什么……外面有卖的,我看到过,好像还是玻璃的,亮光光的……你想要新的,我换一副给你。”
  陶羊子捏着一颗子,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个被揉团在一边的棋盘,幸好只有边角染上了几点说不清的黑点。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他呻吟似的低声说。
  胡桃仿佛这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哦,这是故物。那是那是。一种情义嘛,天地之大,情义为重……哦哦哦,对了对了,还有几本书,一定是一起的……你这么远带着它们,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们这一行,敬的就是桃园刘关张……那书呢,我来找找看。”
  在阁楼角落马桶旁边的地下,废纸堆中夹有残破的书,那也许还可以叫做书的话。书撕破了,有撕去一片的,有剩下半页的,还夹着几张报纸。陶羊子看着书的惨景,仿佛听见书的呻吟。相对书来说,这副棋就十分幸运了。
  陶羊子像被沉重地撞击了。他丢失它们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痛楚,他感觉着它们还在某个地方。现在他感觉到了永远,一种不可逆转的永远。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混杂了,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颠倒了。
  黑棋嵌入了白色裂纹,白棋嵌进了黑色裂痕。那些棋谱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而作为书却永远地消失了。
  胡桃在他耳边说:“这书的纸张一点不牢,做手纸不好用,脆得很,一碰就破,把屎都弄到手上了。”
  
  陶羊子独自坐在后楼房间的床上,取回来的棋,放在面前,他看着棋,裂纹多嵌进了棋子内核里,一时间陶羊子觉着那裂纹像嵌入了他的心里。
  女老板在楼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传进耳来,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息。他常帮女老板往黄鱼车上装货卸货,身体时不时会触及到女老板某个部位,有时女老板会抬手拍他一下,这一切应该说是无意识的,但那种感觉却长长地留在陶羊子的意识中。
  此时,陶羊子把棋的裂坏与他内心中的欲念联系在了一起。他想到自己对女老板的肉体有着一种欲望,这也是一种恶,这种恶在黑夜的梦中,形成一种黑色的力量,让他体内的本元之质无可抗拒地流失,第二天便觉得身体无力。再靠近女老板的时候,他的身体里又突然感应似的燃烧起来。无奈之下,陶羊子便去想梅若云,她纯真的形象使他的精神产生一种清凉感。肉体的欲望仿佛是黑色,精神的清凉仿佛是白色。然而,精神清凉的力量是虚幻的,而肉体欲望的力量却是现实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可他听了,也视了,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地堕落下去。他把欲望的肆虐与棋的裂坏联系在了一起,他与棋是混为一体的。
  房间里没有桌子,他在床上铺开棋盘,重新拿起棋,像是安抚着棋,也像是安抚着自己的内心,他在盘上打起谱来。多日没有摸棋了,他一步步地摆着已经消失的书中的棋谱,对那些棋谱他有了过去没有感受到的现实意义,左冲右突,下陷上跃,仿佛都合着他内心的变幻,在呼啸着,在缠斗着。特别是黑子在他意识中已不再排斥,而白子的残缺也清晰地显现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一颗是明净的。
  旧楼不隔音,入夜后,城市生存的噪音安静下来,陶羊子在打谱时,便听到周围有着实在的欲望产生的声息,他认为也是他内心世界里的声音。
  
  天快凉的时候,陶羊子又看到胡桃。
  胡桃说:“我给你找了个事。本来想让你参加我们这行的,不过知道你心重,不做实在的事心不定。给你找了个戏园子,做杂工。累是累,可以免费看戏。”
  与送报纸不同,戏院是晚上工作,在看客进戏院前,先上下打扫。看客进戏院后,要引座送茶。
  戏院里,开场闭场两重天,开场时热闹之极,闭场后冷清之极。在这里,陶羊子看到了那么多名角,他们在眼光集中处,不时地得到掌声与喝彩。陶羊子也看到了那么多阔佬,他们一掷千金,身架的气度合着花钱的气度。陶羊子对人生又添了一重感觉。
  在戏院做了一段时间,陶羊子熟悉了工作,得空就抬头来看一看演着的戏。慢慢地,陶羊子戏看多了,他本来就有历史知识,对戏里的世道沉浮悲欢离合的种种情节有所感悟,觉得其间彰显着善恶。色彩有黑白,善恶分黑白,虚实呈黑白。
  戏与人生亦是两重黑白。陶羊子一直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戏里的人生又是另一重的生活色彩,两相对应,就像黑棋白棋。戏与棋也就有了联系。陶羊子突然就懂了戏,能欣赏了。
  陶羊子熟悉了戏院包厢的一些常客。陶羊子注意到一位身穿中装夹袄、年龄不足四十的中年男子,他做派随意潇洒,举止文静见儒雅,总是订着第三个包厢,看戏时,偶尔会掏出笔在纸上写点什么。后来,陶羊子知道他名叫秦时月,常给报纸写文章,点戏评戏。因为这个,秦时月深受戏角儿的青睐。
  这天,戏结束了,人群往场外走时,一个女演员没有卸妆,就从后台跑往包厢。陶羊子认出她是演青衣的,眼下刚唱红。女演员看到包厢里的秦时月便用手帕一甩,用戏腔热热地叫着:“秦爷,你也不来看我。”
  秦时月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抱拳揖了一揖:“花角儿,不敢劳驾。”
  花角儿摇步扭身走得快,撞在了陶羊子搁在厢角的茶杯上,陶羊子伸手过去稳住了,却有一点茶水泼在了花角儿的戏装上。花角儿尖叫起来,那声调也带着戏中的哀哀之腔。
  戏院管杂工的李管事立刻赶过来,冲着陶羊子说:“你是怎么侍候的?”抬手要打陶羊子耳光,被秦时月拦住了。
  “无心之过,不为过。”秦时月说。
  见秦时月为陶羊子说话,李管事就赔笑退后,掏出手绢给花角儿掸水。花角儿也不说什么了,朝着秦时月,眼角带媚地说:“秦爷对其他人总是好的。”
  秦时月说:“对你自不同于其他人。”
  花角儿拉着秦时月到后台去。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见着秦时月这样的人物,富不显,贵不骄,清神静气。他去了后台,一支箫音响起来,各种乐声随后配着箫声。
  花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合着的箫声婉婉转转,陶羊子都听迷了。
  平素坐在包厢里的秦时月,总有着一种孤独的神情。按说他有钱又有闲,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缘这样的才气,不知还会有什么愁烦事。
  陶羊子卖报时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从戏院回去,帮女老板提了第二天要用的水,躺倒在床上的时候,累得很,没别的想法,只看一会儿报纸。他又看到了秦时月写戏角儿的文章,分析得细微精到。
  渐渐地,陶羊子在戏院听戏时,也能体悟到唱腔的味道。从戏的韵味想到了棋的韵味,他的思绪入到棋里又入到戏里,慢慢地能体悟到各种味道。戏与棋都是可以细细地品的:有飞扬的韵味,有飘逸的韵味,有细腻的韵味,有豪放的韵味,有盘旋的韵味,有清明的韵味。层次低的戏角儿,就是唱不出自己的味道来,就像低层次的棋手下的棋,总缺少那点意味。
  秦时月像一个远远的人生,多才又多艺,潇洒而高贵。陶羊子明白,他对戏便如他对棋。
  
  陶羊子有了工作,按月交房租给女老板,还继续帮她做事,女老板越发地显着亲热。陶羊子一时有点心乱,就走出楼来,却不知上哪儿去。就见胡桃瘦个儿的身子出现在街口,老远地叫着“羊哥”。陶羊子有点喜欢这个少年了,像对着一个经常胡闹的小弟。
  胡桃走到面前,看了陶羊子好大一会说:“羊哥,你今天神清气爽,满面春色,看来交着桃花运呢。”
  陶羊子说:“我会有什么桃花运呢?”
  陶羊子不由想着了女老板。眼下他确实有对女人的感觉,那是他内心里的隐秘,却似乎被这少年看清了,不由有点脸上热热的。
  胡桃盯着他看:“就是就是了。我看相是没错的。不谈什么阴阳五行,我只看相,相上告诉我什么,我就怎么说。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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