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在社交活动中结识了许多人。有不少文人雅士喜欢下棋,说要请教,陶羊子就与他们约在了钟园。钟园棋室人气渐旺,声名也大起来。
陶羊子现在有钱了。他每月从芮总府拿到酬金,另外在钟园也有酬金,再加时不时有棋友的请客送礼。可钱多了,似乎还是余不下来,他花销也多了。他不可能再去吃简餐了。胡桃带着他,几乎吃遍了南城餐馆。以前再远的路,他都是走着去的。现在一段近路都叫黄包车送去。有客请他,他也回请。进戏院看戏,他便在秦时月包厢旁边开一个包厢,两人可以伸头交谈两句。在包厢坐着,少不了要给杂工小费,他不好意思单给服务生,凡来身边走动的杂工,他都会给,那些都是先前和他一起谋事的人。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南院,租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出进都有人伺候。小巷里女老板的房间,他也不回,那里的一点租金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他很少去。有时去了,便带上一些东西给女老板。女老板现在一见他便迎着,十分亲热的样子,嘴里说着好听的话。陶羊子独自站在房间的窗前,听着风微微地吹过墙上没有贴平的报纸声息,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他想了许多。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是静的。他的心本来是粗糙的,现在变细了。因细而多出了烦恼。就像他的肠胃,大概是吃惯了粗食,而现在多吃了好东西,就时不时地会不舒服,生出腹泻来。
任秋过生日,陶羊子带了礼物去,他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价格虽贵,他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这代表他的一片心。他到的时候,发现天勤已经在那儿,任秋手里正拿着方天勤送的一只西洋八音盒。只要打开盒盖,便响起生日快乐的曲子,还有两个特别漂亮的西洋少男少女,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前移靠拢相拥一下又旋转开去。任秋对着这个八音盒,笑靥如花。
任秋接过陶羊子的礼物,看了看,说声谢谢,就放到了窗台上。她转身看着两个男人说:“真高兴你们来为我过生日,我准备了一桌菜……”
方天勤说:“寿星不用忙的,出去吃就是,挑你最喜欢的饭店。”
陶羊子跟着说:“是啊……”
任秋说:“要我一个人,哪儿吃都行,也想不到什么生日不生日。你们来陪我过生日,我很高兴。何苦花那些钱……还是在家里好。可你们要答应我,今天别对我说什么棋不棋的。”
他们三人围着桌子一起吃了一顿,在陶羊子记忆中,他们仨从没一起吃过饭。任秋显得很高兴,但陶羊子感觉她的高兴多少有点做给他们看的,她并不习惯同时与两个男人交往。陶羊子还敏感到,任秋更照顾到天勤,给天勤的笑脸更多一些。
陶羊子清楚她与天勤的感情,但他不想让开,他想得到她,与她成一个家。但天勤毕竟在芮总府时间长了,等级也许比他要高,酬金要比他拿得多,比他更有优势。任秋虽然对他很好,不时露着亲昵,可他总能在她的言行中感觉到天勤的气息。
对任秋,陶羊子本来是没有这些外在比较的,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家庭教养不比别的有钱人家低,儿时他们就不存在距离,更有一层师父的关系,他与她要比别人亲近。她应该成为他的妻子。
而外在条件也影响着人的内心。徘徊在社会阶层中的陶羊子渐悟到,人的社会身份千差万别,在他的感觉中,天勤哪方面都比他强。
可是,对任秋他绝不放手。他清楚在女人场上,天勤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这是源于根深蒂固的中国乡村的落后观念:玩女人占便宜毫无负担。天勤似乎还故意显露着,借以炫耀来证明他的社会价值。
可是对着任秋,陶羊子不好明说什么。她曾说她是知道天勤的,但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要多说,便有“小人搬弄是非”的心理负担,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所不容的。
从任秋家里出来,他突然想到了梅若云。他便去了颐园路。是梅若云出来开的门。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院子里的花都谢了,茎叶发枯,院角一片斜倒的残花,显着衰败的气息。又是一个秋天了,日子过得真快。陶羊子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
梅若云没有像过去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她微微垂着头。松黑的花圃泥土上,有一小片花瓣,不知是从哪里吹落来的,它还是那么鲜嫩,橘黄的色彩依然清新。他与她说话,她抬头朝上的时候,眼睛里有着一点迷蒙。这是陶羊子先前没有见过的。以往她的眼睛总是明澈如水,微笑时,眼光中有如水波漾动的涟漪,蕴含着无限的神气。而眼下梅若云的眼神却略显茫然。
他注意到她的额角眼下有些浅浅的阴影,不如想象中那么白皙光润。是不是在大场合里见多了漂亮女人才心生异感?他再看看,感觉她还是唯一的,无可比的。
陶羊子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梅若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陶羊子说:“你有不顺心的事吗?”
梅若云说:“父亲的生意不怎么好。”
陶羊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有赚的当然有赔的。赚和赔都是正常的,赔掉了再赚就是。梅若云父亲的生意经营,近年转向了法国。陶羊子听梅若云说过,家里想让她去法国留学,她不想去。陶羊子向她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感觉,对她诉说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多少是迷失了,他很希望得到她像往常那样的抚慰,熨平他紊乱的心绪。他问她,是不是这种烦恼,对有钱人来说都一样,不用在意。
梅若云抬起头来,“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清似的。
陶羊子说:“我真的愿意还像过去在戏院里那样,单纯地做事,单纯地下棋。”
梅若云微微地摇摇头说:“既然走出来了,就再也退不回去了。”
陶羊子想起来,他到芮总府当棋士,只有梅若云没有向他表示祝贺,是不是她清楚他会遇上烦恼的?想当时她也是高兴的。现在陶羊子发现,女人是个谜,确实是很难弄清楚的。
从梅若云家出来,陶羊子心里添了一点烦恼。过去他不管有多少心事,只要一见着她,心里便像无数棋子如鸟儿一般飞移了,留下了一块空空透明的棋枰。离开她身边时,依然会带着这种明快的感觉。但这一次见面,却让他原来填满的心里,又加了一重堵。是不是进了上层社会,他整个儿像被吹胀的气球,摇晃地飘浮起来,接触面大了,而他内在的层面显得薄了,似乎一刺即破。
这天陶羊子去芮总府领酬金,听说一个叫宫藤、一个叫秋明的日本职业棋手早已进中国东北,从北向南,沿途与当地的棋手对弈,一路下来,势如破竹,只有在北平让先输过一盘,听说还是漏算了。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大有杀遍中国棋界的意味,就快要杀到南城了。
芮总本来有令,芮总府棋士一定要杀败日本棋手。现在芮总变了要求:只要有胜局,不能让芮总府全部输棋。六位棋手都清楚:如果全军覆没,他们也没有脸面再在芮总府里待下去了。
陶羊子躲到女老板的后楼上来。他摆了几盘棋谱,感觉有点生疏。不像过去那样咬得紧了。他让自己的思维空下来,排除所有的杂念。他回想到他与松三的一盘棋,这是他与日本棋手下的第一局棋。细细想来,松三的棋不是每步都那么完美,但整个行棋的调子与中国棋手是不同的。他只与这一个日本棋手下过,并且只对过一盘棋。那么其他的日本棋手又会是怎样的下法?棋力到一定层次,搏杀与计算都不成问题,对大局的把握与行棋的调子,尤其是知己知彼,显得更为重要。中国棋手之间,局部的变化与定型,基本是摸透的,对常型的处理,也有迹可寻。日本高段棋手肯定有不同处,所以能一路杀败众多中国棋手,并且还都是让子棋。
前几日,钟园来了一位东北的年轻人,号称东北虎。听说东北虎经常与当地日本军官中的棋手下棋,并且在东北棋界有了名气。他颇有信心来到南城,就想找芮总府棋士一决高下。但芮总府的棋手,没人肯与他对局。棋士们见多了这种各地来的想一下子扬名立万的棋手,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棋力。于是,东北虎便从几处棋摊杀起,声称要杀遍南城所有的高手。这就杀到了钟园,把钟园几位下得好的棋手都杀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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