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的心中有了真切的哀伤。他相信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任秋和胡桃是死了,与这么多人一样,死了。而他与那些活着的人只是侥幸,生与死只隔着侥幸这一条线。悲哀的意识在这一路上,一点点深入到他的内心中来。这些天他都没有流泪,此时他视觉中一片模糊,但他的眼窝却是干枯的。人,为什么要生?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被侵入的国度?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遭屠杀的城里?多少日子之前,他们还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有着艰难,但也有着快乐。现在看来,便如真正的醉生梦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面了死,他对自己的死就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了。走到城东南的御坛街口时,他被撞见的日本兵叫住了。陶羊子并没有在意这些拿着枪的日本兵士。拦住他的小胡子日本兵,被陶羊子的神态引着了,很多中国人见他们都显出害怕的神情,这个中国人却在街上随便行走,不免生疑。小胡子日本兵过来检查了陶羊子的手,看看是不是有握枪的老茧,奇怪的是他唯有的一片薄薄的茧子,是在手指头上。
日本人没有放过他,嘴里咕噜什么,陶羊子听不明白。后来日本兵把他带到一个中国人的队伍中。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拖拉死人,再进行掩埋或焚烧。毕竟死人在街上对占领军的形象是不利的,再说占领者也怕瘟疫流行。
陶羊子过去怕死人,现在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们沿街而行,有时一天收几条街,有时一块地方就要清理一天,成片地横着竖着无数的尸体。收尸队也有人怕死尸,他们硬着头皮用一种铁勾去勾尸体,被寒风冬阳吹晒发黑的尸体,肉块在勾下脱落,露出了白骨,黑白分明。
在城南古城堡,陶羊子与梅若云多次并肩眺望的地方,上下堆积着的都是死去的中国军人,有的身上中了许多子弹,弹孔处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有的脑袋被弹片削开了,血与脑浆凝成了一团团的黑白块。他们的姿势似乎还在抗拼着。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真有魂魄所在的阴间吗?
陶羊子依然用手去搬抬死尸。有时尸体在手下酥散了,他小心地托着。在这个场合,活人尽量交流着,用眼说着话,来打消直接与变形尸体接触的恐惧。陶羊子只顾搬着抬着,很少与别人沟通。他们白天在一起收尸,晚上住在集中的地方。陶羊子却觉得比起寺庙所谓的清静地,心安定了不少。
他实实在在地与死接触着。死,再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
陶羊子不记得在收尸队里干了多少天,只觉以后的尸体越来越黑,而铁勾下露出的白骨越发显白。
这一天,他与人一起推着运尸车走过黄河路,看到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从对面过来,远远地掩了鼻。走近时,陶羊子发现是几个日本人,中间夹着一个中国人。陶羊子与这位中国人眼光一对,都认出了对方。应该说是辨认出了对方。陶羊子经过了这么一场变故,又与死尸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整个的人都不同于往昔。而对方掩鼻的手帕遮了半个脸。
他是秦时月。秦时月认出陶羊子就站停了,与身边的一个日本人讲了几句日本话,指认陶羊子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位日本人看上去有点身份,朝押着收尸队的日本兵说了几句话。日本兵就放了陶羊子,挥着手让队伍推车走了。
秦时月说:“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了。……唉,我早说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厉害,都是不长眼睛的。”
陶羊子看到他与日本人在一起,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在收尸队这几天,他听说南城有维持会了,也听说懂日文的中国人很吃香。秦时月在日本留过学,本来和日本人就常有交往,秦夫人的厂做的也是日本人的生意。
秦时月直叹古城遭此浩劫。他谈到一些熟悉人物的情况,有死的,有逃的,也有留下闭门不出的。他想开解陶羊子的心情。陶羊子只是低着眼。秦时月见他不说话,想他是因家庭悲剧而生的心境,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要去哪里?”
陶羊子说:“回家。”
秦时月想说,你不是没有家了吗?但没有说出来,停了一停说:“你去吧。”他听到陶羊子家被炸,曾去看过,那边已是一片废墟。
陶羊子依然没有说什么,移步要走。秦时月看着他黑瘦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心中凄然,又叫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这段时间南城刚被占领,还不稳定。到稳定后,日本军就不会乱杀人了。给你一张松三的名片,你可以去找他。他和你是棋友,会帮助你的……现在南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戏文上说得好: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啊。”
陶羊子木然地说:“没什么低头不低头的,死就死吧。”
秦时月叹了一声:“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
陶羊子接过名片看了看,转身走了。
陶羊子回到旧家的巷子,那里很难再说是巷子了,一大片院墙倒了,满眼断砖残瓦土堆,完整的只有屋门前的两节石台阶,失去了楼与院墙的衬托,石台阶很显陌生。在石台阶前是一个大坑,连着后面大半个倾倒的房屋。半堵右山墙立着,倚着一片废墟堆。他爬到废墟上,这里便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就在废墟之上坐下来……那里是一把竹椅,天冷时,任秋在竹椅上铺了棉垫,棉垫面子是利用碎布拼起的,中间那小块布是一组象形般的花纹……多少时间了?夕阳还是亮晃晃,血红血红的……他一直疑惑,他站在南窗前最后看到任秋和胡桃的情境,也许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他后来收到的那些残物也都是幻觉……那个时候,他真收找得那么干净?他再来这里,连一丝残留物都没有了……经过这几天的收尸,在他心里,死的概念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他们是死了。对着这一片实实的废墟,他的心里空空的,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死了。残阳还在照着,他眼前却仿佛一片黯黑。
他开始扒着身下的乱砖瓦,他手头没有工具,也不需要任何工具,在这些天中,他的手指已经变得粗糙僵硬。身下便是他们原来的卧床处,他扒到了床,床框断了,床板居然还完整。在床板边有一个小床头柜,小床头柜竟然也是完整的。陶羊子拉开压在床头柜上的一根木梁,打开柜门,就看到了那副装在棋袋里的棋。他把棋拿出来,看了一会。曾经历过折磨的棋子,这一次却没再受损。这副棋跟着他从小镇到苏城,再从苏城到南城,曾是那么的亲近,现在却没有一点感觉了。陶羊子在棋袋下,看到了那双布鞋,那是任秋给任守一做的鞋。看到这双鞋,陶羊子一下子在床板上坐下来,床板摇晃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吱嘎声,陶羊子没有管它,只是默默对着这双鞋,一直到满天星月悬挂在他的头上。
夜晚,陶羊子把扒出的东西用破床单打了一个包袱,在手里提着。他依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了松三的住所。陶羊子敲开了院门。开门的管家看到面前是一个十足难民相的中国人,急着要关门。陶羊子却把门推开了,他的劲特别大,显得有点野蛮。
管家叫着:“这里是日本人的住所,你敢动粗!”
这声叫,把里面的松三叫出来了。松三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着门灯下的陶羊子,看了一会才认出来。平素整洁干净的陶羊子竟会是如此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人,连眼光都变了。
穿着和服的松三叫了起来:“陶羊子,真是你吗?”松三把陶羊子让了进去,一边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陶羊子没有应声,只顾跟着松三进了厅堂。厅侧的桌上正摆着一盘棋,旁边翻开着一本日本印刷的棋谱。这当口的南城,大概只有日本人会悠闲地看棋谱。对于日本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正由日本下着一盘主导的棋。
松三看清陶羊子的神情,对陶羊子的处境,他也能猜到一二。松三是个聪明人,立刻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肯定恨日本人,但我不是日本军人,我不赞成战争。战争实在野蛮。我也对皇军军官说,中国是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进行这样的毁灭做法是不行的。他们说我不懂战争。我真的是不懂战争,但我懂历史,总有一天日本得向历史赔罪的。”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