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很想对任秋说的就是,我也是芮总府的棋士了。他内心里也有着常人的虚荣感觉,对其他人,他没表现出来,只有对任秋,他可以坦诚地显露,可以把一切对她诉说。
陶羊子一眼看到坐在屋中的任秋,她的眼光对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不用细看,陶羊子也清楚,是天勤。两个人都移过眼光看陶羊子。这一刻,陶羊子本来那回家的感觉,好像变成了突然闯进了人家的家。
方天勤说:“你也来了?”
方天勤的口音中的“你”有着特殊意味,特别地显着乡下口音。
任秋也跟着说:“是啊,这么晚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他本来是来告诉任秋他进芮总府的事,想让任秋会为他高兴。但现在看来,天勤已经告诉了她。他来晚了。就像下棋一样,他酝酿了好久的一步棋,对手抢先落了子。
任秋站起来,把身下的凳子踢给了他,她自己坐到了床边。陶羊子坐下来。三个原来从一个乡镇出来的年轻男女,就这么坐着,互相看着。
见陶羊子没有说话,方天勤说:“都传你今天请客,与朋友一起庆祝你进芮总府。听说你请了好多个人……我嘛,与你算是棋友。任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总该把我们请上吧。”
陶羊子想说:这不是来了嘛,是想单请她一下。
可他没说出来。旁边任秋便说:“是啊,请别人也不请我。听说是洋餐,我还没有吃过。”
任秋总是跟着方天勤的话说。陶羊子越发觉得自己在天勤面前是完败了。于是说了一句:“天勤,我们真的好久没有下棋了。什么时候好好对上一盘。”
陶羊子话语中带着了一点挑战的口吻。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方天勤说:“你刚进芮总府,就想着要斩我了?”
任秋扭过脸去。陶羊子见识多了,心里也明白任秋很不想听他们一见面就谈棋,可今天天勤每句话都挤兑着他,让他忍不住脱口而说。
任秋说:“你们俩都在芮总府下棋,在那里还没下够,谈棋也没谈够啊。”
天勤朝任秋笑笑,那意思是他先说到棋的,不是我说的。陶羊子觉得在任秋面前,自己对天勤就更没说话的胜机了。再说什么都似乎不对,自己总不如天勤表现出来的那点与任秋的默契。
二十四
陶羊子穿着一身新长衫从巷子里走出来,女老板与巷里的人都朝他看,他有一点别扭。走出巷子,没有了熟人的眼光,他心里才放松开来。在那些熟人眼里,陶羊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其实,改变他形象的还有他的头发,他去理发店理了一次发,是那种门口有红白蓝转花筒灯的专门理发店。这两项花费相当于他在戏院时半年以上的工资,他并没在意。他现在有钱了,他用不了那些钱。
陶羊子想到,也许该给自己换一个地方住了。买新衣服和理发,都是任秋陪着他去的。任秋一边拉正着他试穿的衣衫,一边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狗窝一样,巷里巷外,到处冒着阴沟里的污气。不讲究地方穷不穷,还是要看脏不脏……天勤就不像你,他现在要干净得很。”
陶羊子不想听到她说天勤,不由得发了一点小脾气:“你以前也见过我,哪儿脏啦?”
任秋赔笑地说:“好好好,知道你为什么发狠,我不说他。”
陶羊子觉得任秋离天勤过于近了一点。但陶羊子还是相信自己与任秋的距离应该更近,不必怯天勤的。
到底是换了衣服,变了形象,走在路上,再不见漂亮小姐嫌弃的眼光了。陶羊子有心思也有情绪去看路上的女人,他发现漂亮的女人大都是有钱的,穿得时髦鲜亮。也许漂亮女人天生便是福相,也许女人一旦漂亮自有生财之道。
陶羊子还去了一次舞厅。那日娱乐界的一位老板走访围棋研究会,给每人发了一张舞厅的票,票上注明:可以带女伴。陶羊子约了梅若云一起去。陶羊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梅若云却没有在意他的头发与衣服,她的眼光移来,便停在他的脸上。她生在有钱人家庭,看惯的便是好看的装束吧。
在舞厅没见着方天勤。让陶羊子心里放松,第一首曲子,他就学着别人,邀梅若云下舞池。他还是头一次公开地握了她的手,并接触到她的身子。梅若云整个身子靠近着陶羊子,她轻声对他说:你手摆的位置不对。陶羊子看了一下,旁人的手都在女方腰上,而他的手已经快按到梅若云的臀部上了。好在梅若云只是红脸说了这么一句,并无埋怨的意思。陶羊子脸有点发热,赶紧把心思放在了舞步上。梅若云很会跳交际舞,用手轻柔地给陶羊子舞步的暗示,陶羊子毕竟是懂些乐理的,又在戏院里呆过那么多日子,听乐移步,很快就不踩梅若云的脚了。意念从步子上跳出来,便完完全全地感受着优雅的旋律,感受着梅若云。她就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让他着迷,他整个地恍恍惚惚的,宛如在过去曾有过的梦中。就是梦中,他也不敢靠得这么近。
一连几天他静下来就想着这次跳舞,想着梅若云给他的感觉。他越去回忆,便越有虚无感与恍惚感。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好些天,陶羊子都出进在大场合,一连串的恍恍惚惚。有时候去钟园下一盘棋,心不在棋上,下得很松,回房间也不再复盘。
下棋是不断地选择,选择棋的落点,选择棋的大小,选择棋的轻重缓急,选择棋的争夺与舍弃,而这种选择是用心的结果。一旦用心不专,棋便成了一种习惯落子,随手棋多了,棋的好坏都失去了意义。陶羊子的心思游移了,在下棋的时候,便突然会想起新遇的一位上层人士的言辞与神态,想到这言辞与神态的后面含着什么。
这一天陶羊子被袁青拉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下了一盘棋。与陶羊子下棋,袁青很兴奋,就像对着一桌丰盛的大餐。他在一个围棋世家出生,传说他刚会爬时就喜欢抓棋,刚会识数时就喜欢下棋,就知道在盘上吃子。父亲是地方上的棋王,然而,袁青在十岁时就战胜了父亲。他的哥哥也喜欢下棋,后来哥哥不再下棋了。也许是他一天到晚缠着哥哥下棋,时间久了,哥哥因为被他拉着下棋下烦了;也许是被他吃棋吃多输怕了。
袁青下棋时是十分认真的,眼直盯着棋盘。下到中盘,陶羊子发现自己的棋空不够了。他不想再作顽抗,投子认输了。这是他来南城第一次输棋,输得不明不白的。似乎袁青要强他好多。
还有时间,陶羊子等着这个喜欢下棋的孩子拉他再下一盘。袁青却说:“你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胜你也没意思。我以为快要和日本人对局,先练练棋,你会下劲的。……可完全不对,你看这边的一子,按一般应手你也不会这么走,这盘棋和上次我们下的那盘棋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如我和那一位女对手的棋下得有劲呢。”
小家伙训起人来,连评带批,陶羊子一句可回的话都没有,他确实心中想到了其他的事。原来一到下棋他便全神贯注,似乎世界的一切都在棋盘外消失了。棋上咬着的劲,不是一般看棋的人能感受到的,也不是事后的评判可以替代的。下棋,便是进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黑白世界,下出绝妙好棋或者下出昏招臭棋,都是这个世界中发生的顺理成章的事,是棋世界中思维行动的幸运与错失,与脱出黑白棋世界来思考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袁青说:“不和你下了,不和你下了,到你哪一天有精神的时候再下来吧。你现在的状态,我可以让你先到先二了。”
陶羊子感觉自己满面通红。现在他能在脸上不生出明显的色彩来,但他心里的脸是完全红透了。
收了棋,走出楼来,陶羊子看到沿街的内城河,岸边随风摇曳的长长柳条已现新绿,绿得那么嫩,绿得那么鲜。街对面院墙里,四株高大树木那尚未长叶的光光枝干上,白色与粉色的玉兰花却争先绽放,显得那么春意盎然。陶羊子以往下棋结束后,一切外景看在眼里,但心中千回百转的仍是棋的黑白世界。
陶羊子意识到自己本来也是有心思的,特别在女人方面,有走神的时候。如今他时常出入大场合,随眼界加高,思想也乱了。这就是他与袁青的差距。袁青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到想女人的光景,相连的是他对人生荣辱的感觉也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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