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无尽的岁月跳动了一下,又凝定了。陶羊子眼前的人,便是梅若云。
  乍一看,梅若云几乎没有变化。陶羊子是不记人的服装的,只是从她的容貌来看,确实没有什么受到战争伤害的痕迹。想来因有与日本人关系亲近的秦时月庇护,生活无忧,也不会受到什么侵袭。可是细看来,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眼角已有隐隐细纹,毕竟也是三十多岁的女性了。而她的眼光,越发有着了一点朦胧迷离的色彩。相隔七八年了,陶羊子现在能坦然地对着所有人的眼光,也能仔细看她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在飘渺之中看形象。
  一时无语,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她浮起笑来,笑之中,有着旧日的飘逸,又多了一点沧桑感。
  还是梅若云开口说话。她告诉陶羊子,战局动荡不安,她早就不想在南城生活了。她来昆城已有些日子,这次到古镇来,是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举行婚礼的时间还早,她在镇上转转,书店的名称吸引着她进来看一看。没想看到了陶羊子。
  轮到陶羊子说话了,他不知怎么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而他受了那么多的苦。于是梅若云接着说下去。她当时知道了陶羊子家庭的变故,她赶了去,在那一片废墟上留了一张纸条,写了她的地址,让陶羊子联系。她一直没有等到陶羊子,后来也就断了相见的念头。
  她的声音流露着旧日的情感。但经历了生死艰难的陶羊子,感觉中有了间隔。
  梅若云略去了一些情况没说。其实南城陷落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与日本人合作的秦时月,住到了一位女友家。然而,她也不知道,秦时月一直通过那位女友对她进行着照顾。这次她来南城,也是秦时月暗下里安排的。
  说了一会话,他们又静下了,只是默默相对着。这时,书店的门开了,阿姗撑着伞,带着竹生进来。竹生连跑带跳地到陶羊子身边说,学校的老师夸他的棋下得好。阿姗看着梅若云。梅若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阿姗。阿姗露着笑,笑中带着一点警惕。
  陶羊子想起来给她们作介绍,说梅若云是他中学的同学,说阿姗是他的妻子。接着叫竹生喊阿姨。
  梅若云说:“竹生,这么大了。”她蹲下身子来,抱了抱竹生。
  竹生说:“阿姨你,真香……阿姨你眼睛当中有水在动在亮呢……阿姨,你真漂亮。”
  梅若云放下孩子,便逃似的快步走了。
  阿姗是送饭来的。陶羊子对阿姗说,他们已经有八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结婚的时候。
  阿姗没有作声,只是端出饭来给他吃。她和孩子也陪着吃。书店外响着雨的沙沙声。
  到晚,上床的时候,阿姗抚抚陶羊子的脸,才说了一句:“你原来的妻子一定也很漂亮吧。”
  陶羊子说:“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阿姗说:“今天看到你的同学,才想到,你的妻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是城里有气质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是我。现在却是我。人生有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陶羊子也抚抚她的脸,说:“你从来不说这个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想起来说了。”陶羊子有点怜惜她,这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与这个女人生活这些年了,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家庭本来就是这样的。可这一切,根本不是他过去的想象。
  
  见着梅若云的第二天,陶羊子就收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里面是一张信笺,没名没姓,信笺上浅浅地印着一朵梅,只有一行字,约着一天后在石林见。
  梅若云梳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短发,不再像婚后向上盘起的发型。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外套,在天然的景情中,似乎回复了过去的清纯。
  这里离着昆城一段路,没有受到轰炸的破坏。他们一起漫步在石林中,石笋般的小小石峰,形态多姿。虽是暑季,却并不炎热,四围依然开着各色花朵。
  存世久远的石林未见变化,但人世已变。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变化,但心境已变了。一时无话。
  梅若云说,我们还是来手谈吧。
  他们一边走着,随意地看着景色,一边下盲棋继续他们的那一盘棋局。这次轮到陶羊子走黑棋,陶羊子的棋下得飘逸。梅若云却有点犹豫,看得出来,她的棋是熟了,每一个定式都走得规规正正,似乎她有很多时间花在棋上,她的棋不再走到如舞般的高位,都在常型之处。棋局已入中盘,每一步攻防都很具体,再没有嬉戏之着,一如生活之实在。梅若云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陶羊子的棋。现在陶羊子走黑棋像走白棋一样,偶尔会在一块棋上纠缠,很快地跳开了。梅若云做了一个劫,打来打去,不舍丢开这个劫。
  接下去,需要定型的地方,都在打劫中定型了。是不是继续打这个劫,轮到白棋做选择了。梅若云突然停下来,说:“想听你说说你自己……你一定遇着了不一般的生活。看你的眉峰,凝着不同一般的纹。……但你的棋,看起来实在,但具有了更通透的意境,像蕴含着无限的沧桑。”
  通过棋看人生,也许是梅若云所特有的吧。
  陶羊子便一一地说了他这几年的变故。只有对着梅若云,他才会有这样直白的倾诉。他把一切都说得实在,说到了他的流浪生活,说到了他的生死遭遇,也说到了他的性爱。他是第一次对她说到了性,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梅若云的眼光越来越温柔,像是柔柔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慰着。她觉得他有勇气把那许多的痛苦与沧桑说出来,在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坚毅的东西。这是梅若云以前不曾感觉到的。
  陶羊子一直说到在古镇落脚开书店,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相对他来说,她像是远离了人生,一切显得太单薄了。然而,她内心的世界又有谁知道呢。
  梅若云说:“你的棋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光是痛苦人生形成的扎实,还具有了一种空灵的美感。”
  陶羊子说:“我在烂柯山时,有老者说到棋是可以解脱人生痛苦的。那段时间我总去看山,开始我感觉烂柯山风雨不定,云在山边飘飞,一切朦胧不见,一时风起,乱云之后,树与花草,突然绽现。慢慢地,我能感觉到烂柯山种种的美。烂柯山确实是很美的。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个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块战斗如生死。但是从观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来看整个的棋局,把生死与得失都丢开来看,棋就具有了一种美。扎实与空灵,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整体的美。那就是棋真正引人的地方。这种美可以让人忘却人生中的痛苦,也可以让人直面人生中的痛苦。往西南这一路我都在山区里走,看多了山。棋如人生,山亦如人生,自然的一切都与人生相通。只需要在心境上跳开,便有了美。”
  陶羊子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梅若云。她是美的,并且不再是虚幻的飘渺的美。而他也有了直面所有人的实在的力量。
  她不再像是远远的仙女,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是他的朋友,一直在他心中。她就在面前,却依然有远的感觉,这种远不同于虚浮的远,是人生实在情境的距离,隔着痛苦与死亡。
  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想问她。她肯定也有人生难处。人都一样,外在是简单的,内在是复杂的。
  梅若云突然低了低眼,她说:“那次……那次,我去找你,我就想问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时,我父亲的公司面临着破产,是秦时月夫人的厂出资接济了……当然并不完全是这个。那次我去找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所以想问你一句话……可那次你全身心都在棋里,想着要战胜日本高段棋手……我突然想到对你来说,我的问话只会是一种压力。我对你不是最合适的。要是和你在一起,你会失去你的自由自在,我就没有问……”
  梅若云说得犹豫,也说得直白。相对陶羊子的诉说,从她一个女性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更具有直白的勇气。陶羊子完全听明白了。那一次她到小巷的后楼来看他,欲言又止。其实他完全应该想到她是有话要说。可他却把她忽视了。假如不是那盘对日本人的棋,假如她对他说出了那句话,他会接受她吗?他有勇气接受她吗?那时的她显得多么遥远。假如他们在一起,他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他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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