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钱越来越少,渐渐地吃饭都不够了。俗话说:屋漏偏逢雨,船破偏遇风。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又受了风寒,浑身发热。他只能靠在山里人家的屋檐下休息,有的时候在人家的牛棚里躺一晚。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先前精神上的重创,伤痛寒苦,一下子都在身体里发作起来。他的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往西南去,到昆城去。他要见岳父任守一,给他一个交代;他还想问师父任守一:人生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无法找到活干,战争的年头,食物比任何东西都珍贵,谁也不会找人做事添吃饭的口。陶羊子知道自己也无力给人家做事了。他只有走下去,随便倒在哪里。
饥饿一直跟随着他。他已没有任何自尊的感觉,只要有吃的东西他便往嘴里塞。他尽量往野外走,可三春头上,田里没有可吃的东西。他抓着一把一把野草野菜放在嘴里嚼,满嘴都是苦青气,这使他的肠胃蠕动快了一点,饿感更被刺激起来。他只有往山深处走,希望能采到野果子吃。
到山深处,很少见人了,他的意识变得更加迟钝迷糊,山里的水声和鸟声都听不到了。他已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日子,也不问路,只是顺着西南方向往前走。
这一天,他走到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却是昏黑一片。陶羊子觉得自己就像棋上的一条长龙,只顾向前走,想长出一口气来。眼看着就无路可走了。那口气一点点地在被封死。山里气候孩儿脸,先前还是阳光鲜亮,转眼便是一场密雨,他羸弱的身子被雨一淋,寒热交加,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看林人的棚屋外躺倒了。
他朝上睁开着眼,树枝上面一片空旷的天。他的一切都失去了。过去那闲适的下棋生活,曾为一子目空而计算、曾为一点面子而计较的生活,战争一来都成了一种奢侈。现在他的人生也将失去。
这一躺,不知躺了多少时间。他满眼昏黑,上空仿佛有无数个棋盘压下来,棋盘上是任守一送他且被他卖了的那一副棋,一颗颗半透明的黑白棋上,裂痕清晰可见。倏然,那一颗颗棋变得很大,坠落下来。白棋凉得逼人,黑棋热得烫人,感觉在凉热夹攻之间。那凉热感,如同太极图的黑白之色在旋转轮回。突然,他看到胡桃正顽皮地转动着黑白太极图。胡桃身后,任秋的眼光正朝陶羊子瞥过来,却并没注视到他,她的眼光越过他而看向他的后面。他顺着她的眼光扭望过去,猛见黑光和白光闪动着,许多许多棋子都从盘上飞落下来,越落越大,大如磨盘,朝他砸下来,无穷无尽地砸下来。他的眼前便是整片整片的黑暗。他想逃开,但那黑暗追逐笼罩着他,黑得恐怖,黑得狂乱……他到哪儿才能寻找到一点白亮之境?
在他最后一点意识中,他想到死。死,也许就是这么简单。明快而舒展。任秋与胡桃大概还没来得及意识就融入了它。陶羊子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向上浮去,浮到树上去,浮到高空去。他身下的山河大地,如铺在一个棋盘上,山为黑色,水为白色,山水呈现着一个黑白棋局。他在这黑白棋局之上,摆谱复盘,随意地摆布着山水之棋。他的心暖洋洋的。他的意识暖洋洋的。死,原来就是暖洋洋的。没有压力,没有束缚,没有责任,也没有耻辱,没有情绪,没有怨恨,没有杀戮,也没有斗争,没有钱,没有物,也没有精神道德上的固守。几十年人生的压力都消逝了,残剩的意识中只有一点飞升起来的感觉。
无数的黑白都融成了一体,不再有分别。那些累人的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也随着没有了。
陶羊子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树下,而是躺在一个棚屋内。棚屋很矮,但很宽。室里暗暗的,几乎没有什么光。两边没有窗子,那隐隐的光,是从竹笆墙上糊泥剥落处的缝隙透进来的。陶羊子费神地想着,就像对着陌生棋局,需要思考一下,这棋局是怎么发展过来的?他只想到他是躺倒在一棵树下的。那么是什么接引他来到了这里?莫非是死?
他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只有一点意识流动在自己的身体上,而感受到的却是又一种重负。他遗憾自己为什么不留在那个没有压力重负的境界里。他为自己的睁眼而懊恼。
听到旁边有一点声息,陶羊子的眼珠动了一动,模糊地看到一个人站在身边。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的脸轮廓硬硬的,手却有点软。细看一眼,这个人穿着宽大的粗布衣,完全是山里人装束。慢慢地,陶羊子能想到,是这个人救了他,是这个人把他弄到这间棚屋里来的,是这个人把他从死那边拉了回来。他现在躺在屋的阴暗一角,身下支着一个小床,说是床,其实是用竹搭起的一个架子。这个人正低头朝他看,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
陶羊子疲倦地闭上眼,他觉得眼皮很重。而他唯一能动的就是这眼睛。迷迷糊糊中,他的意识又流开了。
要不是正好山里下着一场阵雨,陶羊子也许被山里的动物当死人吃了。这个人从山那边回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上爬了许多的蚂蚁。这个人曾经犹豫,该不该把个将死的人搬到棚屋里来,他是不是值得费这个事。
这个人砍木柴烧火,用热水把陶羊子洗净,裹在棉被里,每天灌他野草煮的水喝。这个人平时生病,也是喝野草煮的水。这个人了解多种野草的作用,就是被毒蛇咬了也能用野草治愈。这个人自己吃的都是山里野物,采到的野山菇与捕到的小野兽,很少能吃到米饭。这个人让陶羊子喝的是稀释了的汤。仅此而已,似乎是让他自生自灭。然而神奇的是,他到底还年轻,生的气息慢慢在肌体中恢复,生的力量开始占了上风。死,本是来势汹汹,可遇上了对手是一副毫不着力的软绵绵棋风,下得无趣,再下依然无趣,结果是投子而去。病魔再也使不出力量来,因为没有挣扎也就没有缠绕攻击的反作用力。
陶羊子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清了面前的这一张脸,一张山里人久受日晒雨淋的脸,满是红黑之色但并不粗糙。这个人正看着他。显然注意到陶羊子眼球的活动,发现了他生的痕迹。
陶羊子有点费力地睁着眼,接着他就听到一个声音。
这个人说的是:“你活过来了!”
这个人忙起来,先用毛巾给陶羊子擦了把脸,随后,给他喂了一小碗很稀很稀的米汤。陶羊子的意识渐渐复苏。所有的痛苦都随着“死”离他而去。活气还是那么微弱,微弱到若存若无。
陶羊子望着这个人,肯定是这个人救了他,还给了他这么一个生存所在。
天快黑了。山风很大,拉长声音呼啸着。喝了小半碗稀汤的陶羊子有了一点精神,他想对这个人再表示一点什么,可这个人走开了,自去做事。陶羊子又睡了一会,再睁眼时,看到这个人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做竹器。说是门,其实是一挂草帘,上中下各扎了一根竹棍。帘子有缝,透进光吹进风来,几根草尖在风中摇晃着光。棚屋中间有一张大床,另一边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有一个碗橱,都是竹子的。这个人劈着竹篾,竹篾在手里跳动着,篾青闪着一点绿绿的光亮,一盏油灯挂在床另一头的竹笆墙上墙上边,棚四壁挂靠着一些简单的山里人的用具。
这个人又为何独居此地?
陶羊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昏暗的棚屋里,看一盏油灯之下,坐着的一个孤茕的人影,陶羊子空落的心中,引动了许多过去的念头,如线网似的张开来。以往的生活轰的一下,响着一声巨大到无的声响,如潮水似的涌到他的心中来,前些日子里无法思想的一切,都在感觉中浮起来。一件件一幕幕,是那么的清晰,是那么的震撼,一时间,他哀伤无比。死又何惧,生又何喜?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活着又为了什么?所有的想法都浸透在哀伤中。
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来,他无力伸手去擦。在任秋的坟前,在搬死人时,在扒他家的废墟间,在一路流浪饥寒交加中,他一次没有哭过,似乎想不到哭,这时,他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陶羊子在无声地流泪。这个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蔑刀,朝这边看来。陶羊子一时没有注意这个人的动静,他的心思都沉在记忆中。陶羊子觉得眼前的阴影重了,这才抬眼看去。这个人站在陶羊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从没见过人哭。两人静静地对着眼光,陶羊子满眼是泪,并不避这个人,他也无法可避。后来,这个人拿过毛巾来,给陶羊子擦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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