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一旦接触到了围棋,陶羊子发现了通过白棋围着、让黑棋无法进入的空间,是他在孤独中寻找到的一种产生希冀的方式,一种展示梦想的现实。围棋也使他看到一个让他的想像无限回转的天地,进入一个让他的生活盎然生趣的世界。
  于是陶羊子每天都盼着放学,他可以尽早地穿过小路去看棋。只要看到棋局,他的心便宁静下来,只有白棋和黑棋的方圆世界在纠葛着,缠绕着,搏斗着,你进我退,无限变化,永远不会相同。
  
  三
  
  夏天里,任守一每日黄昏都摆开棋局,一边消遣一边纳凉。
  陶羊子仍是每天来看棋。任守一由着他,并在石桌边多放一张凳子。陶羊子个子不高,觉得坐着看不清棋局,总是站着看。
  下完一盘棋,任守一会复一下盘,与对弈者分析一下棋局。有时下棋的中间,任守一也会停下来,谈一点刚才所下的棋路变化。任守一以前下棋只是过棋瘾,现在很有耐心地讲着棋,有时还会向陶羊子瞥过一眼。陶羊子感觉到任守一是讲解给他听的。
  慢慢地,陶羊子懂得了初步的棋理。
  这就入了秋。这一天下了一场雨,陶羊子放学后,穿过竹园与清塘的小路,看到石桌前空空的,多少有点失望。
  任秋独自在敲任守一自制的竹琴,见到陶羊子便放下琴敲:“你又来看棋了?爹爹被人叫出去了,是县里来的人呢。”
  任秋走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你真的喜欢下棋吗?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干坐着,不声不响的,一坐老半天,又走不出个名堂。”
  陶羊子说:“下棋,围空……很有意思的。”
  方天勤从屋里走出来,插嘴说:“你看两个人下棋,就像看他们在打架。”
  任秋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方天勤说:“打架当然好看,要不,镇上逢集,街面有打架的,都围那么多人看?”
  任秋对着陶羊子说:“你说,下棋是打架么?”
  平时不声不响的方天勤,在两个孩子面前,显着很有话说:“要说下棋不同打架也对。打架总会被人劝了,打不下去的。但下棋非要决出个输赢的。”
  方天勤说着坐到了石桌对面,指着陶羊子说:“你不是喜欢下棋么?喜欢下棋就得摆下来看输赢……我们来一盘。”
  方天勤的眼光中满是挑战,像是挽起了袖子,一定要打一架。
  任秋说:“羊子,他就喜欢找人下棋,还和我阿爹下呢,我阿爹让他先摆好几个子。”
  两个孩子开始了对弈。陶羊子个子矮,一条腿半跪在身后的石凳上,他拿过白棋盒。方天勤从黑棋盒里抓了一颗棋,就放到盘上去。这一颗棋放在了三三上。围棋盘上共有十九路的经纬交叉点,“三三”便是三路的经纬交叉点,落子在此是占角,只是占得小。陶羊子看过那么多次对局,还从来没见过像方天勤这样第一手下在这儿的。
  方天勤朝着陶羊子嘴拉长了笑着:“这就是我方天勤的下法……‘金角银边草肚皮’嘛,你不懂。”
  陶羊子用两个手指拈了颗白棋,在身边的星位上下了一子。
  方天勤从凳上站起来,伸过手,在陶羊子星位的棋下面又走了一步三三。
  三三点角,陶羊子是见过的,但方天勤一开局就点角,陶羊子也是第一次见着。接下去,陶羊子在另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方天勤又赶着在那个星位下三三点了角。
  随后的棋是,陶羊子走到那里,方天勤便跟到哪里。他总是走在陶羊子的下面,在二路三路上贴着靠着,一副纠缠着找架打的样子。
  下到后来,陶羊子显出了只有看棋而没有走棋的弱点来。毕竟看棋是从头到尾顺着别人的思路,一旦走棋,需要每一步有自己的思考,陶羊子实在无法抗御方天勤根本不讲棋路的缠斗。
  棋应该下完了,可方天勤还继续吃着黑棋空里的白子,黑棋有的地方吃成了一个个像麻子一样的眼,形成黑压压的一片。陶羊子只在一条边上活了两块小空。
  陶羊子抱着棋盒,说:“我输了。”他把手中的白子放回到盒里去。
  方天勤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低下头来,第一次感觉到输是怎么回事。以前输棋都是别人的结果,在陶羊子看来输了也就输了,黑棋输也是他希望的结果。然而,他执白棋却输了,大片大片黑棋的暗色在盘上漫延着,并渗透到他的心灵中来。
  他想去盘上收子。任守一与对局者下完棋都是这样的。
  方天勤却抓住了陶羊子的手:“你别动。”
  陶羊子不明白地看着方天勤。方天勤眼偏开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任守一正从竹园外的小路走过来。任守一走近石桌的时候,方天勤对着他的雇主,用手指着石桌上的棋局。
  陶羊子这才明白一点方天勤的心理,他是想扩大他的赢棋感觉。
  正因为棋是两个人下的,有胜的一方,自然也有败的一方。因为有败的感觉,胜的感觉才真切实在。也正因为有败的感觉,使胜的感觉的分量加重。下棋简单的结果,就是这种胜负。胜负让棋具有了吸引力,让棋生出无穷尽的变化。而陶羊子这一刻正感受着输棋那黑色的力量,仿佛在吞啮着他。
  这胜棋的局面展示在对局之外的人面前,方天勤的胜棋感觉便扩展开来,分量倍增了。在任守一面前,陶羊子更感觉抬不起头来。因为任守一夸奖过他的棋感,今天他居然输成了这样。
  任守一就看了这一眼,抬起头来。陶羊子发现,任守一好像不同于往日的任守一,看他的脸,更显瘦长,可往日他是什么样子,陶羊子从来没仔细看过。
  方天勤也盯着任守一看,顺着他的眼光,陶羊子注意到任守一的头发,这才看到任守一的长辫子剪了。原来他的辫子总是梳得顺顺光光的,现在半长的头发有点散乱地齐到耳边,蓬松的发型使他的脸显窄了。几缕散发耷在他的额前,在散发下的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流动着的清凉的水,却又有点迷蒙,如水上浮着淡淡的雾气。
  任守一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方天勤的眼光黯下来,他没有想到任守一对这盘棋无所反应,原以为他会赞赏他的吃棋能力的。
  方天勤也就跟着任守一进屋去做事了。
  陶羊子沿着竹园边绕过清塘,他看到任秋站在一块嵌在塘水里的石上,伸手抓着水上长着的青莲蓬。她的头上盖着一片荷叶,脚边搁着两个剥开了莲子的莲蓬。
  “你下完棋了吗?有意思吗?”任秋偏过脸。
  陶羊子说:“我输了。”
  任秋看着陶羊子说:“你到底是小孩,输一盘棋,又输不了任何东西,看你倒像要哭的样子。”
  “谁说我要哭了。”其实,刚才看到任守一走来而方天勤不让他收棋的一瞬间,陶羊子真有一点要哭的感觉。
  任秋说:“过来过来……我摘了两个莲蓬,都还没熟呢。看准那个大的莲蓬,肯定长熟了,我就是够不到。”
  陶羊子跳到塘水边的石上,任秋让陶羊子拉住她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伸出去够莲蓬。
  任秋几乎整个身子都倾向水塘了,陶羊子怕一只手抓不紧,便用另一只手臂去挽着任秋的身子。任秋伸手够着了莲蓬的边缘,她一笑,莲蓬在手指尖滑开了。她连够了几下,莲蓬只是晃着头。
  任秋的手与身子也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晃动,他使劲抓紧了,便觉得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她的身子溢着一点水与莲子混着的清香,她用力而红润了的脸与头上青绿的荷叶帽,色彩分明。陶羊子第一次生出了异性的感觉。
  任秋终于把那个莲蓬抓到了手上,她回身站直了,依然在陶羊子的臂弯中,剥开了莲蓬,从里面挖出了莲子,把莲心摘去,第一颗自己吃了,第二颗放进了陶羊子的嘴里。
  “你吃吃,这一个有点熟了,蛮甜的……我就喜欢吃甘甜清香的东西。”
  他们就在这块不大的石上站着,任秋不住地剥一颗莲子放在自己嘴里,再剥一颗莲子放到陶羊子嘴里。
  这时,石桌那边屋里传出悠悠的胡琴声,任秋说了一句:“阿爹回来了。”就跳到路上去,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回过头对陶羊子说:“‘小黑皮’就想下棋赢人家。你以后一定要赢了他。别让他神气。”
  
  小镇上在传说,京城被辫子军占了,辫子皇帝又登基了。传到小镇来的消息总是滞后的。没传多久,又传辫子军被赶走了,连辫子皇帝都被赶出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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