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正这时,包厢那边传话端茶。陶羊子应着,端了茶,一一送了。
送完茶,戏开场了,陶羊子退到包厢边上,在暗影中站着,他突然很想赢一盘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预先想着要赢准备下的棋。
棋局摆下来。这一天看棋的人比昨天要多,在棋桌边围着一个圈。袁青的身子埋在桌前,双手扒着桌沿。俞参谋坐在上首桌角,他的身边一张太师椅空着。陶羊子看了一眼,发现方天勤没有来。他想到他大概和任秋在一起。昨天方天勤与任秋一起说话的亲热情景,一点没避他。陶羊子一时觉得心思有点乱,袁青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陶羊子刚坐下来,西南王就说,昨天的那盘棋他是输了,他离开棋局就是认输,只是忘了留一句话下来,原以为这里的高手,一眼就看清他是输了。今天再下一盘,按说,应该是他下白棋了。
西南王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过了白棋的棋盒。
陶羊子突然又想着了方天勤,想到他脸上微讽的笑意。
陶羊子一声不响地拿过黑棋盒。他一改昨天的谦恭,肩膀微微耸起,像是抗着周围的冷冷之气,随手下了一步小目。那是日本棋手松三走的第一步。
西南王多少有点怵意,想了一想,依然下在了星位上。陶羊子没有再去占角,下一手立刻就挂在了白角上,看来立刻想挑起战斗。昨天是绕着走,今天早早就贴上身来。
西南王当然喜欢他这样行棋,于是,两个人都没去另外的两个角上投子,就在黑棋挂角之处进行缠斗起来。
西南王昨晚没有看戏,他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看戏。从西南棋坛称王,到芮总府成棋士,他的人生许多时间都在棋盘上度过。这一路杀出来,需要的就是胜绩。他的人生与棋连着,与输赢连着。昨天的一盘棋让他难以厮杀,又无可躲避,只觉得陶羊子天生就是他的克星,虽然他躲开了去,其实他是认输了。整个晚上,他都在复盘,复了几次盘,觉得自己要是重下,也还是没有其他的新招应对,还会按原来的思路行棋,得到的当然还是这种结果。前些日子,那个日本商人松三来下棋,芮总指定的两个棋手上去都输了。他看过那两盘棋,输得应该心服。眼下日本棋确实比中国强,所以输给这个日本人并不足奇。但西南王接触到这个戏院年轻杂工的棋路,与松三相近,似乎比松三还要有日本棋的味道。所有搏杀的招数他都能化解,而形成大势。
多少年中,西南王一直在棋盘上搏杀,他下棋的启蒙老师指出过,他的棋有着一种腾腾杀气的黑暗力量。他幼时生活在云南的一座小城里,那座安静的小城有一日被大山里来的土匪洗劫了,幼小的他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情景,几个亲人的血把地狱涂画得那么真实。地狱是心灵里的黑暗。他摆脱不了这种黑暗。
现在他走的是白棋。对方却用了与他一样的手法。就好像亮白的光投射在不同物体之上形成各种色彩,而只有黑暗是同一的。
昨天他不止一次听到近乎于暗示的话,说他只要走白棋就会胜。一是俞参谋,西南王认为那是按芮总指示,促他再下一盘。另一是方棋士,他和那个戏院杂工从一个小镇出来,是不是清楚戏院杂工的软肋?他弄不明白,一个人拿黑白棋会有什么变化。但今天,见这个戏院杂工一拿黑棋似乎变了一种棋路,下到他的招数上来了。西南王一下子来劲了。
本来,芮总并不太在意这盘棋。他想也许这个叫陶羊子的年轻人又会像上次在苏城余园一样,一旦执黑就变得很软弱。他在隔壁房间看摆盘,看了几着,发现陶羊子执黑确实变了招:那几着,黑棋毫不示弱,步步进逼,黑白棋就有了好看的碰撞,棋力在这里坚实地呈现着。西南王素以搏杀见胜,陶羊子也一着不让,棋一旦搏杀起来,便十分吸引人,一招下去,便等着看下一手应招。芮总忍不住从房间出来,走进厅里。见到他的人都向两边让着。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影响下棋的两位。他在上首的那把空椅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对局的两个人。而这两个棋手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一门心思沉在算计里。开局的局部搏杀变化,西南王一般都研究过,特别的也见过。陶羊子看来一时还不熟,要细想一想,但他步步下得凶狠,开出了西南王也不熟悉的新路子。
这一天的芮总府特别忙。就见卫兵常进常出,都给俞参谋挡住了。一位副官在厅里站了好一会,不顾俞参谋阻拦,走到芮总耳边嘀咕了一句,说是滇军一位军长在大厅等着一见。芮总朝他看一眼,“唔”了一声,又自去看棋。副官不敢再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大厅回复。那位军长等得不耐烦,往后面来,在门口候着,俞参谋赶忙过去解释,那军长一言不发,回头去了。俞参谋只有叹一口气。
每一步都在紧要处。两块棋互相包围住,气长为胜,简单算气,那只是算术方式。可是棋是活的,它能变化,一拐一长一跳一飞一粘一尖,每一变化之后又会衍生出新的变化,这种计算便形成几何级数。有时蓦一看,互相紧着气,一方明显少一气,偏偏一打一扑,对方的气竟会少了两口。有时明明一方已经提了对方的几个子,对方又在被吃的空中投进一个子,于是发现气的算法重新来过,棋中有棋,气中有气。
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局就此产生,盘面上黑棋白棋纠缠在一起,断中起断,围中有围。似乎落下的每颗子都带着呼啸声,喊着战斗拼着生存。下棋纯粹是斗智斗力,智是谋略,这是阳谋,一步棋摆下去,摆得明明白白,占的、争的、求的、伏的,都在那儿摆着,考验的就是人的棋力。
两人只是埋头对着棋局,就是抬头互看一眼,也都带着揣摩与猜测,心中是另一种盘算。旁观的棋士,也被这种杀气感染,只顾盯着棋盘看。
芮总也从来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根本顾不及任何的事。喜欢棋的人,都会迷在这种谁也说不清的棋局里,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双方还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盘面上搏杀着。
其他的棋士起初在隔壁房间摆了一个盘,想研究棋的下一步可能和变化,后来发现黑白双方往往走在了不可思议之处,细想过来,偏偏那下法是奔着复杂而去,含着种种手段。有时白棋看来下松了,有意让黑棋解脱出去,其实却设着十几步以后的陷阱,依旧瞄着这一块黑棋。而黑棋似乎根本不在意地依计而行,眼看就到陷阱口,却一个手筋套着了另一个手筋,陷阱反过来套向白棋。隔壁的房间人已空了,谁都算不清棋局到底会往哪儿变化,所有看棋的人都不愿意离开棋桌,都想尽快看到下一手落子。看到盘面上招式层出不穷,这些棋士本来以为陶羊子只是棋路不同,现不由心里暗暗地称赞着他棋上发挥出来的力量。
整个棋局就像两个大力士在斗力。比古谱上记载的搏杀还要厉害。
俗称:金角银边草肚皮,意思是说假如用一成的棋可以占住角空,那么需要用两成的棋占住边空,而占住同样大的中空则需用四成的棋。所以下棋一开始总是占角。可现在谁都没有心思腾出手来占两个空着的角。
芮总正看得着迷。突然一位副官来到门口,他不敢进门,在门口一个劲地朝里招手。俞参谋过去说,你怎么没眼力见识,没见滇军军长都没好搅扰芮总?
副官说,我也实在担待不了,一定要报一下的。便把手中拿的电报条子递给俞参谋。俞参谋看一看,脸也白了,想了一想,还是走到芮总身边。见芮总手里抓了几个吃下来搁在一边的棋子,拳头十分紧张地握着。俞参谋犹豫一下,还是俯到芮总耳边说了一句。芮总猛地扭过头来,满面怒气地看着俞参谋,俞参谋把那张电报条子伸到他面前。
芮总只看了一眼,便突然站起身来,他肥胖的身躯,一下把桌子都掀动了,整个棋盘往上蹦着,棋子蹦到两边去了。
“这个该死的小日本,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连一盘棋都不让我看完!”
棋士们从没见过芮总这副模样。芮总平时虽然说话粗俗,但对棋士都是和颜悦色的。此刻的芮总脸颤动着,眼中闪光。
芮总走出去了。俞参谋对棋士宣布了中日淞沪战争的消息。接下去,俞参谋说:“你们这盘棋只能以后再下了,必须等芮总有空了复盘继续下,不过这也就等于日本人帮了你了。”说到后来,俞参谋眼光朝向西南王。大家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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