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说:“我约不到她,还不知她家在哪里呢。只知道她住在颐园路上。”
  秦时月看看他说:“那就你来吧。”
  第二天,陶羊子起了一个早,做了一点准备,又把棋包理了理,背着,往秦时月家去。他喜欢秦时月,觉得他是一个颇具古风的好人。在他面前,没有身份高低之感,有着的是自由自在。他的那个家没有官衙之气,也没富人之气,有的是文雅之气。
  秦时月正与一个日本人在后屋榻榻米上盘腿相对,聊着天。秦时月穿着一套西装,松三穿的却是中国服装,看起来像是南方的一个矮个儿中国人。他们用日语对着话,夹着一两句中文。
  松三站起来,很有中国风度地揖了一揖:“你好!”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标准,应该是说得太标准了。陶羊子鞠了一躬。
  “我是一个商人,做文化生意的,字啊画啊,古文物啊,常到中国来。”松三说。
  两个人对坐下来。秦时月示意陶羊子可以随意一点,怎么坐都可以。
  生意场上,讲究的便是身价,松三见是一个穿着寒酸的中国年轻人,不免生出一点轻视来。秦时月注意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由着陶羊子拿出棋来。一眼看到陶羊子的棋,松三顿时眼光凝定了。陶羊子铺开棋盘,打开棋盒。松三先是用手轻轻抚着棋盘,又慢慢拈起棋子来,细细地看着,还托在手心里看来看去。
  秦时月说:“怎么样?”
  松三抬起头来,似乎不明白秦时月的问话。秦时月知道他好的便是文物,故意说:“该下棋啦。”
  松三赶忙说:“对,下棋下棋。”轻轻地把手中的棋子放回到盒里。
  松三再看陶羊子时眼光变了,郑重其事地抓起棋子来猜先。
  松三猜到了先手,执黑先行,放了一个三四小目。中国人习惯走星位,在古谱上有座子的摆法,也有相应的许多定式。而小目则变化更多。陶羊子还是用星位应手。
  这盘棋陶羊子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新的走法,松三东一子西一子,看上去下得很随便,却都占着空上,他与陶羊子多年来的对手,都不一样。前些天袁星的棋虽也占着空,但毕竟多的还是攻占搏杀,靠的是力道。而松三却是不拘一地。陶羊子感觉到有些像多年前自己走的棋,被人家认为奇怪的一种棋路。他也随意地靠着搭着,一点不为之所迷惑。
  松三每一步都想着,越走越慢。陶羊子还是搭着靠着他的棋,一局棋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搏杀。陶羊子比较轻松,他觉得比起那天与那个孩子袁青下的半盘棋,要轻松多了。他想这个日本业余豪强是不了解他的棋,过去他总是让对手弄不清棋路,执白便胜。走到中盘,能看得出来,白棋在棋盘上还是优势。
  到了官子收官时,松三显着他的强手来,处处占先占目。陶羊子本来在棋盘上的优势,这时开始缩小。陶羊子不由也慢下来,一步一步考虑着,是不是落子都在目上,占的目数是多还是少。松三的官子功夫实在厉害,占尽了先手目,到后来,陶羊子都弄不清自己是输是赢了。
  收完了最后一个官子,松三喘了一口气,放下了子,像是出了很大的力还是觉得自己不行的样子。
  由秦时月来数子,数下来黑棋是一百八十三子。秦时月说:“是和棋。”
  黑棋先行贴两子半给白棋,正好还有一百八十子半。
  秦时月报和棋的时候,笑嘻嘻的,有点喜出望外似的。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日本高手却与中国的一个做苦力的年轻人下了平手。他这才意识到,他对陶羊子的棋力并没有充分估计,没料到陶羊子的棋力会这么高强。
  “我输了。”
  陶羊子说:“是和棋。”
  松三摇了摇头:“从日本的规矩,没有和棋一说,黑棋执黑贴目五目半,一子两目,也就是二又四分之三子,就是说我输了半目。半目也是输,与输一百目一样。”
  陶羊子说:“我一直按二子半计算的,并没有想到有五目半的说法。官子上我还是无法争到,应该是和棋。”
  松三说:“可我一直是按五目半计算的,官子再争还是没争过来。”
  秦时月插嘴说:“你现在是在中国,下棋,自然按中国的算法。”
  松三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与陶羊子对视一眼,互相好生敬重。两个人开始复盘,通过松三复盘中对棋的理解,陶羊子知道他那日本走法的棋,每一步对占目都有精确的计算,让陶羊子感觉到围棋中的另一层高度。
  松三在日本是围棋业余豪强,就是精于计算,与职业棋手对弈,在搏杀和官子上也未必显弱,可此时他反复说他只是业余棋手,与职业棋手是不好比的。日本有许多职业棋手,也有许多全日本的围棋赛事,比如什么本因坊,什么名人,什么棋圣。日本兴的是“争棋”,争胜之中,棋力得到极大的发展,弈棋就是一种职业。
  
  十八
  
  这天上午陶羊子领了薪水,想到了任秋。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棋上有高于人的才能,多少带着一点虚荣心。只是最近的两盘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棋力也就那样,从虚幻中落实下来。但他毕竟下了两盘痛快的棋,感受到了棋的分量与魅力,重新拾回对棋的感觉,这让他的心境快乐。他当然很想与人一起分享这种感受。他想到的是任秋,而不是梅若云。不是他不想梅若云,只是他感觉到梅若云合着一层,又隔着一层。这隔在于他的心,合也在于他的心。
  陶羊子在巷子里就看到提水的任秋,衣衫拂拂,风韵绰约。他赶上前去,走近任秋身边,想让她看到自己。哪知任秋眼观鼻,鼻观心,只顾提水向前走。见任秋推门时,陶羊子伸手过去,提着了她的水桶。
  任秋扭头看到是陶羊子,说:“是你。你来了。”
  陶羊子说:“我来啦。”他显得亲近地提水进了院子,任秋却没说什么话,只是跟着。陶羊子提着水一溜烟地走去,把水倒在缸里,正要与任秋说什么,任秋却已往房里走了。陶羊子赶过去,这就看到了房里戴着瓜皮帽的任守一。
  “师父!”陶羊子觉得有点惊喜。
  “本来就要叫任秋去找你。任秋告诉我你在南城。”
  任守一靠在竹躺椅上,背倚着花布棉垫,朝陶羊子招着手,让他近前坐下了。陶羊子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任守一,包括最近下的两局棋。只是没说与任秋的接触。任秋在择菜,碧绿碧绿的豆角堆到了碗口。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事,便问任守一:“师父你都去做什么了呢?很想听你谈谈对棋的看法。”
  任守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陶羊子看到那上面光光如也,还烫了九个香疤。任守一当和尚了。这些日子里他避着官府,躲到灵隐寺里,听了几天的经。本来他便对人世深有所悟,听到经文中一句:“应无所住”,生出了特别的感受,于是决定出家。
  “你总算避开要你辅助的官府人了。”
  任守一长叹一声,说:“又如何能避得开?俗话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和尚要在庙里听经学法,反而好找,无可躲避了。寺庙在这个时代,弄不好便受兵燹,大和尚为保寺庙,嘱我应以天下为重,众生在心。早年和你谈到儒家平天下,佛家以大乘度大众,两者合一的。如今握枪杆子的各是各主意。为求免除战祸,我反而更多的时间,奔走在军阀之间、党派之间,南来北往地做和事佬,不计善恶,只求慈悲吧。人生即苦,也就不计奔波之苦了。”
  任守一说到了日本的棋。他接触过日本的棋手,日本的棋是中国传过去的,眼下确实高出中国不少。说棋理,其实也是人世之理,合着人生社会。日本国的经济、军事力量都比中国高不少,明治维新虽学的是西方,但保持了文化传统的继承,使民族性得以凝聚。中国积弱已久,偏偏外面又有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强国。日本人多国小极具帝国扩张性,总想在中国获取更大利益,看来日本人与中国一战,只是时间问题,那将会有多少人在劫难逃了。可中国军队的掌握者,目前还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你争我夺窝里斗。他的奔走周旋,就是想让各方力量团结起来。
  说着的时候,任守一看了一下向门外走去的任秋,放低声音问陶羊子:“听说小秋与你常常见面,相洽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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