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秦时月朝陶羊子看一眼:“是吗?”眼光中只是淡淡的。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星期天,我在城堡上等你下棋,你带了棋来。”
秦时月听他们正约着下棋。他想这两个年轻男女也就是同学间随便走棋而已,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梅若云说:“你上我的车吧,车夫已经开了来。我送你回去,也可一见梅翁,有些时日不见了。”
“谢谢秦叔。”梅若云低头说。
“这秦叔可不敢当的。”
“你和我爹相交,自然……”
陶羊子很少听梅若云说半句话的。
陶羊子背着棋袋,来到了那座与古城墙相连的古老城堡。时间还早,他独自在宽厚的城墙上席地而坐,铺开了棋盘。陶羊子又有好些日子没与人下棋了。上次还是在苏城与梅若云下的棋,那次以后他就有了过新生活的念头。
陶羊子一步步复着盘,把两次与梅若云下的棋摆了出来,摆到黑白棋如五指相合处,轮到白棋走,陶羊子拈了一颗白棋,审视着盘面。
这局棋开始就是陶羊子执白,中间对局间互相换了一下棋子,现在重轮陶羊子来思考白棋,他本来执白棋习惯在空上,眼下他却想着在黑棋高目处挂角,这是实实在在的一着。正摆下这一着,梅若云来了,她看到白棋的落子,也没说话,就拿过黑棋,本来黑棋就是她的布局,她凝思一下,尖了一手,顶着了白棋,围着了角上的黑空。
分别了这段时间,他们的棋路都走得实在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陶羊子也想了一想。重新下起隔了许久的棋,一步步回思着过去的棋感,又有着将来棋局变化的期待,他感觉是一种快乐。很久没有得到这种快乐了。他把受到尖顶的黑棋向上长了一子,这一子也走得实在,而快乐也实在地融入他的内心,他细细地品尝着这种快乐。
接下去的拆与跳,他们都走的是实实在在的定式。没有棋的交锋,却有着一种相融。多少日子里陶羊子的人生有着割裂感,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甘心情愿地承受着这种割裂。而这时他重又握着白棋,那些早年沉在下棋快乐中的感受又回复过来。在任家园子的石桌前,许多童年的棋局,在记忆中宛如阳光下的一片新绿。
连到上面的白棋了,那是上次梅若云走的棋。陶羊子想着当时梅若云下这些棋是怎样的想法,想她是如何应付当时执黑棋强蛮的自己。他一步步尽力合着梅若云的棋路,白棋走得很慢。黑棋是当时陶羊子下的,梅若云却像是烂熟于心似的,黑棋应得很快。
陶羊子认为该处理中间的棋了,中间有黑白棋像合掌似的贴着五子。当时就是这里停下的。陶羊子回味着了两人排子的心境,很长时间他在脑中复盘想着她走的白棋会不会脱开,现在他手执白棋,还是不想离开,便又爬了一步。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他们的眼光对了一下,都微微地笑了笑。她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陶羊子过去没有见过,在他眼中变化着了情态。她的肤色映着树叶间透下来的光色,虚的实的,斑驳流动,越发显得肤白如云。
梅若云小飞了一手,虽然飘逸,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局部。陶羊子也飞了一手,他是大飞,仿佛在黑棋小飞的地方又小飞了一手。双双飞跃起来。梅若云应了一手小尖,陶羊子也尖了一手。宛如两手顶在了一处。梅若云跳了一手,像是腼腆地跳开去。陶羊子接着爬了一手,眼看要刺断黑棋了,梅若云也就接了一手,陶羊子向上贴了一子,如此三颗黑棋与三颗白棋又仿佛相贴着走了三步。
陶羊子一时情动,合着感觉下出这几步。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带点忐忑地去看梅若云,见梅若云脸绯红着,只管低着头。他也低下了头,才看到刚下的那颗棋裂缺明显,想换一颗子。他再伸手盘上时,正碰上了梅若云落子的手。那手有点凉凉的,却是极柔软。
梅若云知道他的用意,说:“就让它在吧……”
在许多完整的棋前,一颗破损的棋显得突兀,仿佛显着莫测的预示,不免让人有点惊心。
“棋破裂了。”
“在盘上的棋,并不在乎它是破还是裂的。”
“有时会想到,棋还是好的时候,我没有尽到保护。我要是一直拿着就好了。可破坏棋的人并不坏。”
“你不会在意它们是什么模样吧。有时我就会想,人的一生,也许很多时间都是破裂的。”
陶羊子看着梅若云,他们眼光相对,默默凝视着。
他们都忘了下棋。眼光落下时,梅若云才说到,那晚秦时月送她回家,约她与他一起去下棋。
“与你一下棋,就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陶羊子就说:“我们还是去吧。”陶羊子不想她失约,秦时月也是他心中敬重的一个人。
他们并肩往秦时月家去。从古城堡走下后,一时间起了大风,行道树上被吹落的黄叶漫天旋舞着,他们仿佛在金黄色的世界盘旋上升。陶羊子恍惚是在棋的仙境中,身边是飘拂着的梅若云。
秦时月家在御坛街的一处幽静地。宅院里植着不同的花树,天已入秋,植物的色彩显得浓重。一位佣人来开门,引着陶羊子与梅若云进去。在院里,就听小楼里一阵幽幽的箫声,吹得动人。箫声忽然停下了,秦时月走到台阶上迎客。在家的秦时月穿着一件长袍,越发显着他的自然洒脱。
秦时月是个世家子弟,早年丧母,由继母带大,中学毕业就去日本留学,学的是中日文化比较。
秦时月的楼后延伸出去,是个雅致如亭的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日式榻榻米,上面一张矮桌。秦时月在桌前盘腿坐下,他的盘腿坐姿同样显着潇洒自在。见陶羊子不习惯盘腿,便说:“你们随意吧。”
梅若云这才红脸坐下来。梅若云抬眼的时候,正见窗帘缓缓拉开,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这半爿八角亭结构的房间视线开阔,看窗外是一泓碧水与绿树,仿佛围着的一圈景,院景当然是加工过的。举止自如超脱的秦时月,生活中则喜欢精心雕琢的艺术美。宅院的设计情趣是高的,花卉的栽种与盆景的摆设,每一细微处都体现着艺术的韵味。
梅若云说了秦时月吹的曲名《平沙落雁》。
秦时月点点头。
“只是……”梅若云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秦时月伸了伸手说:“请说。”
梅若云就说:“原曲意是秋高气爽,风平沙静,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只是这个乐曲有了变调,调子带着孤独的忧伤。”
秦时月不由动容,带着惊讶的神气:“我本不喜欢孤独。但英国作家狄更斯说过,孤独的力量是最伟大的力量。想人只有在孤独之境,才真正能体悟独特的人生吧。其实,又有谁愿意孤独呢?”
接下去,两人就谈了一会儿音乐。秦时月问梅若云用的是什么乐器,梅若云说是琵琶。秦时月说,他家没有琵琶,要不可以来一段管弦合奏。梅若云又有点红脸。低头没应。于是,他们开始下棋。陶羊子取下棋袋,铺开棋盘,拿出棋盒。
秦时月身边的案几上就有一副围棋,而矮桌面上刻着的就是棋盘。陶羊子放下棋盒时,秦时月不由问:“你拿来的是什么样的棋呢?”
陶羊子很不好意思地:“一副破棋。”
秦时月定眼在棋盘上,伸手拿了过去,细细地看着,嘴里说:“这是古盘啊,还真有这样的古盘吗……当然要再看一看棋子了。”待陶羊子打开棋盒,秦时月眼光发着亮,一颗一颗地抚摸着棋。陶羊子含糊不清地说到棋让胡桃他们当做掷玩之物了。
秦时月一连声地说:“可惜可惜。这可是古玉的。是家传的吗?看来你的上代不是一般人家。”
陶羊子说是师父给他的。
秦时月便问:“你师父是谁呢?这么古雅的棋,他却留给了你,看来是十分看重你。”
陶羊子想到了任守一,他总是匆匆离开,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迹。陶羊子也就不想对别人说道。
秦时月看看陶羊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他铺开棋盘,握了一把棋子在手里,让陶羊子猜子。
陶羊子猜到了黑棋,也就先行了一步,规规矩矩的星位。秦时月却行在了高目上。陶羊子知道他是走外形的,这合着秦时月的风貌。陶羊子落子如行云流水,走外形的注重空,这合着陶羊子棋风。可一旦布局结束,秦时月便显出凶狠的一面来,盯着陶羊子的一块棋搏杀。陶羊子本来以为他会是飘逸的棋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棋风与人的外在这么不相同,就像自己一度时间执黑棋时的凶狠。现在他已超越了,对付这样的棋已有深一层的理解,也知道化解之法,对过于无理的凶狠棋着进行了回击,用手筋吃掉几个白棋,黑空就明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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