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还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这张桌前。当初少年陶羊子杀败过余园两大高手,铁盘与樵斧。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张桌前,铁盘大谈棋力与棋路,并引出方天勤杀得陶羊子一败涂地。
铁盘又盯陶羊子看着,接着微微一笑,说:“这里下棋输赢的规矩,你肯定是懂的。”
陶羊子当然知道楼上的盘费是一块大洋,多胜一子加一角。他没说话,只是伸了伸手。意思是下棋吧。
铁盘伸手拿过白棋盒,说:“我是主、你是客,我年长、你年少,你先走吧。”
铁盘话也说得堂堂正正。知道摇头毡帽棋力的人,都觉得铁盘与他有一战,他们早就期待着这一战,可以一饱眼福。铁盘的这句话,让他们觉得不愧是余园第一高手的风范。
陶羊子一声不响,拿过黑棋盒,捏着一颗黑子,他的手又颤了一下,却是有力地拍到铁盘面前的星位上去。子一落到盘上,陶羊子的心就完全像风中张着的帆,鼓满了,仿佛还哗啦哗啦地作响,整个身心都激荡着。他其实也在期待着这一刻。他以前怕,只是怕这一刻过早到来,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铁盘注意到陶羊子眼中闪动的光色,有点惊异,一时没动子,说:“天这么热了,你把帽子拿下来吧,也可以让我目睹尊容。”
旁边有人笑了。高手下棋带点讽嘲口吻是正常的,往往赢棋的时候,还会不住地赢嘴,以扩大赢棋的快感。陶羊子一把将毡帽抓了下来,放在了棋盘边上。
这下铁盘完全看清陶羊子的脸了,他已确信无误,于是,白棋开始往黑棋直逼过去。有几个观棋的人“呀”了一声,不知是认出了陶羊子,还是觉得铁盘的棋风变了。黑棋迎头碰上去,几步一走,黑白棋就缠在了一起。虽然摘了毡帽,黑棋还是摇头毡帽的棋风,下得凶狠,似乎遇上高手,又越发凶狠着。陶羊子感到杀气从心中生出来。他在铁盘两条棋中间下了一子:断!
棋从断处生。这是常说的棋语。一个子下去,对方棋成了两块,一块棋要活,需要有两个眼,两块都要成活,就要有四个眼,四个眼当然比两个眼难成。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就此产生,盘面上就好看了。要拼要斗要生存。斗智斗力。考验人的棋力。
这一着毫不客气,杀气明显地透露在棋上。铁盘朝盘面看一会,抬起脸来,用上挑的眼光看看陶羊子。似乎是受陶羊子的影响,铁盘也动了杀气,被断的两条棋就从两边包围过来,毕竟陶羊子断的一子,是个孤子,有点势单力薄。而陶羊子却坚决地不让铁盘的两块棋合起来,非要断在其间,不但断子跳出来,而且逮住铁盘的一大块棋不给做眼,一旦有分就断开,不住地断。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陶羊子越来越觉得杀气笼罩着自己,就是不让铁盘断出来的棋做活,不再去管棋盘上还有许多空处大场,只顾搏杀着。
铁盘没想到陶羊子的杀法如此凶狠,他有点怀疑自己是看走眼了,他真的是那个陶羊子吗?面前的这个小伙子的棋风根本不像以往陶羊子那种柔有韧性的棋风,显得十分钢性,并且手筋迭出。
眼看着白棋被围的一大块活不了了,陶羊子脱出手来,又把接应的另一条白棋的中间断开了,接着开始猛攻其中的半截龙。黑棋在前后的搏杀之中,施展的手段诡异多端,使人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来。
整盘棋几乎没有官子,从头杀到底。而且是黑棋逮着白棋激杀,白棋分明只想逃命活棋,最后满盘都是棋,白棋和黑棋,活棋与死棋。白棋两块加散子有近四十个子是死的,输了四十多子八十多目。
铁盘从没这样输过,不但输得那么多,并且像是被摁着挨宰,只有挣扎着逃,一点还手的力都没有。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突然跳出一个声音:“什么铁盘,豆腐盘!”
本来气氛像绞紧的湿布,如今一下子绞成了团。这段时间来余园下棋的陶羊子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时他也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口中蹦出来的。虽然嘲讽是赢棋的人固有的权利,但在这个场面上,对着面如铜紫的铁盘说出来,不是戏谑而是猛锤了。
“哇”的一声,铁盘嘴里喷出一小口血来,喷得满棋盘都红了。有人想上去扶他,铁盘摇摇手,他还能说出话来:“没事没事,老毛病。”铁盘按了一下嘴,随后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再加五角还有五个铜板,他把钱摞在了桌上,便起身走了。
十三
陶羊子怀里揣着钱往回走,他走岔了路,在街上转了几圈,走到楼上房间里,天已很晚了。两表兄正歪在床上,陶羊子这才想到,还没吃晚饭呢。转身向外走,想带他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常木兴拦住了陶羊子,常木旺说他们都吃过了,要等到现在才吃,还不饿死了。常木兴却朝陶羊子伸出手来。
陶羊子木木地伸手到怀中去,嘴里说着:“没有零用钱了吗?”
常木旺说:“输啦,他的钱都赌输啦。”
陶羊子停下了手。常木兴瞪了常木旺一眼。常木旺并没理他,只顾说着。就在楼前两条街交汇处,有一家赌馆,里面有麻将赌与牌九赌,还有轮盘赌,常木兴先去小赌,赢了。接着赌注下大了些,一直赢到了一块大洋。再接下去,赌注越来越大,最后却连本钱全输光了。
陶羊子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猛地翻腾着,不由得冲常木兴叫起来:“你怎么可以去赌呢!”
常木兴没想到陶羊子会朝他叫,声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不也天天去赌棋么?不过你的运气好罢了。”
陶羊子本来有钱就花。这一次有这么多钱揣在怀里,他却觉得沉沉地压人,无法伸手去拿出来。反正余园的人都清楚他是谁了,此后陶羊子也就脱了毡帽。他在余园的楼外楼里两次坐下来,桌对面的棋手一见他便站起身来,朝他拱拱手走开了。
陶羊子离开余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他也不想回去对着两表兄的脸。他在街上闲逛着,不由得走到了盘园,他把棋盘在水榭中间的石桌上铺下来,他很长时间没用这副棋与人对局。对着空棋盘,捏着一颗棋,他久久没有落子,他第一次感到这副棋的生疏,有着一种隔离感。恍惚间,眼前的棋盘上是一片红色,还有铁盘血涨如紫铜的脸。多少日子,他都在那一种状态下与人对局,他还是喜欢下棋而下棋吗?坐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下子,随后他把棋盘叠了,收起来,回到住所去。
有好几天,他都到盘园来,每次铺开棋盘,默默对着空盘,最后又都收了起来。他无法回到原来复盘打谱心境明快的状态中去。
这天,陶羊子走出盘园的回廊,就听有人叫他,恍惚又不像是叫他。他茫然地朝前看去,左边月牙门洞前有几株梨树,正开着粉白的梨花,花树之前站着一位姑娘,朝他微笑着,并慢慢挪步向他走来。陶羊子定眼看一会,才发现她是梅若云。她穿着一身西服套装,在原来娴静的神态中添了一种明快的光彩。她翩翩而来,如惊鸿照影。
陶羊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他这才想到,自己总来盘园,内心便是有着她的影子。梅若云走到陶羊子面前,问了一句:“你好吗?”他只是点着头。
“还下棋吗?”
陶羊子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你背着棋啊。”她的声音与她的神态,温存柔和地抚慰着陶羊子的内心。
陶羊子的心突然放开了,他说起了棋,由棋又说到了他这段时间的人生经历。像开了缺口的水田埂,话如流水一般涌动出。陶羊子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近些日子中他更难得说话。对着梅若云,他说得笨拙,也说得畅快。梅若云静静地倾听着。
他们沿回廊走着,一直走到水榭。陶羊子最后又说回到了棋,说到他在余园赌棋并与棋相隔的悲哀。陶羊子觉得自己每倾吐一句,心中的重压就脱落一分。
梅若云依然静静看着他,她的眼光越发的柔和。她说:“下棋吧。我们的一盘棋才下了几步呢。”
他们在太湖石桌前对坐着,摊开棋盘。拿在陶羊子手边的是黑棋盒,他就摆着她上次走的黑棋,两个高目一个中间星位。她也像应棋一般,摆着他走过的白棋。一步一步,五手棋就摆到了上次封盘的地方。下面应该是白棋走,但白棋在她的手里。他等着换棋。然而,她就用白棋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是两颗白棋的中间星位,白棋三子连成了一条飘逸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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