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打杂。那盘棋一直没有继续下,芮总在忙着战事,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棋。
陶羊子在苏城卖报形成了穿街走巷的习惯,每天都要在街上走一会。这么随意走来,遇上几批高呼抗日口号的学生游行队伍,大街上挤满了人。他插进小街,穿过几条巷,发现自己走到了古城墙下,就信步往城堡上走。
相对街道,宽宽的城墙十分冷清,踩着砖铺的一级级城墙台阶,登上城楼,眼前一片苍茫之色,正合着心境。南城这座古老都城在一次次历史的争斗中,建城、毁城、重建、再毁,正可谓古来多少兴亡事,都融于这城墙之中。
远远就见一个姑娘的背影。空宽的城楼上,就她一个身影,伫立在城墙边,一手扶着城垛,像是在眺望着旷野山色。是梅若云。陶羊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她,又觉得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意外,他恍惚是与她约好了在这里会面的。
陶羊子走到她身边。梅若云看到陶羊子,也一点没有惊奇神情,只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他们就并肩向外眺望着。
一段时间没见她,她显得清瘦了,个子又高了一点,卓然而立,飘飘如仙。
“我在下棋呢。”
“盲棋?”
“其实人下得最多的是盲棋,落子之前,便盘算了多少次,已在心里下过了,摆到棋盘上,不过是让对手来印证。”
陶羊子与梅若云相对着,一时无话,只是眼光静静地交融着。与梅若云在一起,陶羊子便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像随着她在向上飘升。陶羊子只觉得自己笨拙,往往不知说什么。而对着任秋,他就有话说了。
也似乎不用说什么,他的简单一句话,梅若云都明白,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大学停了课。梅若云说她怕游行,怕走在很多很多的人中间。再说,她上街喊什么,喊打倒日货?她家做的就是日货生意。
梅若云的父亲向日本公司经销苏绸,又转进日本商品在国内销售。眼下铺面关了门,仓库里堆积了货,父亲有点焦头烂额的,正在犯愁。梅若云也觉得卖这种货不行,可她又能帮父亲做什么呢?
“我们继续下棋吧。”梅若云提议。
陶羊子想回去拿棋。梅若云说:“就下盲棋。”
陶羊子没下过盲棋,不知道能不能下。他尽量地理着思路,让自己的头脑中的棋盘清晰起来,让那一个个黑白子像标记一样更加明显。
互轮互换已成习惯,这次陶羊子下的是黑棋。他们还像拈棋落子似的,一步步用棋谱上的走法把棋走到上次封盘的地方。该到陶羊子走,他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与西南王对局的棋势仿佛还在心里,他思索的棋跳了一步,带着攻击意味的一步。
梅若云应了一手飞,待陶羊子再逼近时,梅若云的下一手跳到盘面的另一边去了。梅若云的这一步仿佛根本不顾及陶羊子的攻击,一下子占了新空。在迫近来的棋势中跳出来,这样能行吗?这是不是盲棋特有的棋路呢?倘若真的是在棋盘上下,会不会就受着棋势的影响呢?
梅若云看来完全跳开的一着,像是把陶羊子习惯的思路拉到另一方去。陶羊子想到自己下白棋的话,往往会有跳开来的思路。但是被攻击处,还是需要小心的,棋语说:急所为大。从攻击中完全跳开来,需要有更大的计算力,清楚着交换得失。
但细想想,梅若云的这步棋虽然隔得远,但一旦陶羊子要攻白中间的棋,那一步远远的白棋却有所照应。于是,陶羊子也跟着那一步棋落子,从上压迫着这一步白棋,同时也割断了它与被攻击的中间白棋的联系,让它无所依托。
梅若云说出了下一步。又飞在了黑棋之上,依然是不争斗却又有照应的棋。梅若云的棋是完全舒展的,只有对着她,陶羊子才感觉自己的棋还是有所拘谨。他细细地领悟着,通过盲棋一步步摆出来,比在盘面上更能体会到梅若云棋势的意味。
“你常和别人下棋吗?”
“下得不多,总在心里与自己下。在心里下,我熟。”梅若云不知道自己下得怎么样,她也并不在意。和陶羊子一样,她喜欢棋,喜欢棋的灵动,喜欢棋的丰富,喜欢棋的跳跃,也喜欢棋的严谨,可以让思维无限地拓展。棋有对手,可以是两个人捉对搏杀;也可以自弈,一人分化为两人。既是对敌,又能相融。是紧张的,又是舒展的。是现实的,又带着梦幻。
他们的棋局,如同他俩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牵连,却又有一点灵犀相通的心意。自小到大,她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互倾诉的人,只有他,只有通过棋局,她能了解到他的心绪,也能表现着自己的心情。
风起了,绿柳拂拂,白絮飘飘。
从古城堡回来,陶羊子看到一个人背着身坐在房前的一张小凳上。
在门口晒衣服的女老板,压低声音说:“有人找你。那个人是不是有病?不相信你不在,也不相信你出去了,就在这里傻等着。”
陶羊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西南王。
西南王见面就说:“我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陶羊子心情很好,说:“俞参谋说了,会给我们找时间下的。”
西南王说:“我可等不及了。你必须和我下完,棋就像饭菜,时间一长就冷,再下就不是那一盘棋了。真要过半年再下,棋感和现在根本不一样。”
陶羊子还是很少见胜负心这么强的人,便问:“那么去哪儿下?”
西南王说:“不用去哪里,就在你这里下。”
陶羊子把西南王带到后楼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就在地板上把棋盘铺开。西南王完全不在意陶羊子的房间小,对棋盘棋子他也没有注意。他认为棋就是用来下的,坐在棋盘前两个人斗智,这就够了,棋子好坏与下棋的地方大小没有什么意义。陶羊子觉得这个人合着自己的心,与许多在棋上讨生活的人不同,是个真正想下棋的人。
对他们这样下棋水平的人来说,复盘是简单的。特别是搏杀型的棋,每一步都凝着很深的思考,是不会遗忘的。虽然隔了这么几天,但一步步复过来,清清楚楚。摆到上次棋局中断的地方,西南王也没说一声,“啪”的一子,把手中的白棋下到了棋盘上。想来他复盘后深思熟虑过,认为绝对有利的。
这盘未下完的棋,陶羊子复盘过好多次,西南王这一步也在他的想象中,是最强的一步。他想到他会这么下,这一步后面还伏着了很多的变化,每一变化又都伏着更多的变化。不能说他无法应付,他也有强手可以对付他,他也摆过好多的变化,他也想着西南王可能有的回应,但在搏杀混乱的局面中,许多的变化很难看得清。棋语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那正因为棋高一着者将对手的所有变化都了如指掌,自然便有了束缚对手的办法。然而对搏杀力很强的西南王,陶羊子在这搏杀的局面中,实在无法算清变化。
刚才与梅若云的一局棋,却来到他的心中。于是他在上面的角上下了一手。这一手还原到了开初布局,突然从紧张的对垒中跳开来,但依然远远地呼应着搏杀中的棋。
这一下轮到西南王深思了。他看了陶羊子一眼,以为陶羊子在复盘中,预先想好了这一着。本来,西南王在复盘中,算来算去,虽然吃陶羊子的棋他没有把握,但他有信心可以占着陶羊子的先手,以包围陶羊子被断的几子,来占些便宜的。然而,陶羊子这么一跳开,他完全有可能吃掉几颗黑子了,但吃这几子的时候,便失去了可能得到的先手。然而不吃这几子吧,黑棋角上一子就起了远远瞄着的效果,以后大概没有再吃这几子的机会了。
西南王只有动手吃子了。然而,陶羊子只是依托角上一子大飞了一手,似乎在接应着搏杀中的棋,其实明显是把这几子弃掉了,又逼得西南王再下一手把几个黑子封在势力范围内。这样西南王花了三手吃了几子,而陶羊子又在外空中下了一手,等于围了三手,形成出一片虚空。
西南王回过头来,再去冲击陶羊子的虚空。这样一来,陶羊子以先布置三子的棋来对付西南王闯进来的一个棋,力量足足有余,只是陶羊子还是不想再纠缠,他又占了另一角的空。如此行来,陶羊子走的是黑棋,却比他第一盘与西南王下白棋时还要超脱。中间封盘而断的棋,使陶羊子再无掌握黑白棋的区别,他把黑白的下法融在了一起,西南王感觉到比第一盘自己执黑棋还要难下。陶羊子很自然地形成了空,那空慢慢就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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