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梅若云说:“我是错了。但人生又有什么是对的呢?经过了这么多,我能面对真实的人生了。许多美丽的东西,都有着缺憾。虚幻的美在大命运前,就显得单薄了。而那些虚美曾经吸引着我,许多看起来优美的东西,是那么不实在。其实美是简单的,只有在大痛苦之后,才能欣赏到真正的优美吧。”
  陶羊子想着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与秦时月的人生联着了。他以前很佩服秦时月的,也认为只有秦时月配得上她。然而秦时月在气节上弱了,气节对人生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静默下来,相互对望着。也许人生许多的时候,都只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对她来说,是不是更具有着一种苦痛?
  在对望中,他们有着了更深一层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情感之上具有了超越,无声地飞翔着,无结果地碰撞着,心与心相印,只有经过了许多的痛苦与无奈,才具有的心心相印。不用握手,不用相携,不用肉体的接触,甚至不用见面。
  
  如流去般的一天又一天。这天,陶羊子独自在书店里翻看着书,嗅着书香的气息。
  书店里进来一个人。又有一位熟人走进了陶羊子的书店。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的。
  他便是方天勤。
  “你好。”
  “你好。”
  像是对了一句客套话,却含着了许多许多的意味。方天勤的话很少。他经历了生的考验,是从死亡中逃出来的。两个从江南小镇一起出来的人,站在了一起,在不该感慨的年龄,却有了无限的感慨。
  方天勤也来了昆城。是秦时月通过松三,把他从战俘营里弄了出来。此时,秦时月清楚局势已经对日本很不利,轰炸不光是日本人的专利了。他托方天勤把梅若云送到相对平静的昆城来。
  两个人简单说了一下分别后的情况。
  方天勤绝口不谈被俘之事,陶羊子清楚在占领军的战俘营里,他会经受到怎样的生死屈辱。从方天勤的容貌上就能感觉到他所承受过的。过去的事已深嵌心底,实在不愿再提,仿佛那一切已离得很远。
  到城镇几年,阿姗肤色中的山区色彩一点点地褪了,现在她的脸色像城里人一般白净。而方天勤的肤色永远如刚从乡中出来,黑红红的,但他的气质已显沉静。他在穷苦家庭长大,没有什么文化,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某种程度完成了他出人头地的志向。
  方天勤说:“我们以前下过无数盘棋。你不服输,我也不言胜。说我赢你不服,说你赢可你没赢。现在只有我们俩,没有外面的压力,也没有获胜的彩头。钱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在没有胜负之外得失的情况下,我们下一次棋,看谁能赢。”
  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曾一起在小镇下棋,又前后进城,几乎都是以棋为生,他们一直想胜对方,胜负曾是那么重要。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陶羊子也真的想单纯地与天勤下一盘棋。
  这就约好:陶羊子第二天上午到天勤的住所去看看,同时好好地对上一局。
  方天勤临走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去见过任守一吗?他已经回昆城了。”
  陶羊子听了,赶紧回书店对阿姗招呼一声,便赶去了城里。赶到寺庙已近黄昏。寺里正敲着暮鼓,鼓声在古刹沉沉地环绕着。陶羊子来过寺庙几次,熟悉了门口的知客僧。知客僧在扫地,抬头见陶羊子,还没待他开口问讯,便说:“你是来看无一法师的吧?”
  陶羊子说:“是啊,听说他回来了。”
  知客僧合起掌来说:“法师是前天回来的,已于昨日圆寂了。”
  陶羊子头脑中像被轰了一下,愣着说不出话来。虽然对死,陶羊子已经不再震惊,师父的年龄也不小了。但这位在人生中如父亲一般的师父,没待见他一面就突然故去,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知客僧带陶羊子去看了准备要火化的师父遗体。只见他盘腿坐在卧榻上,双眼垂闭,面如生色,安详而平静。如果知客僧不说圆寂,还以为他正在参禅呢。陶羊子看到,前次他来寺里留下任秋做的鞋子,已穿在师父的脚上。那么他是已经知道任秋的消息了?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陶羊子没有泪,只有默默地对着师父的遗体,点上一炷心香。
  傍晚时分,任守一的肉体合在两口缸里火化了。骨灰之中,留着几十颗晶亮的舍利子,如黑白棋珠一般的舍利子。寺里说,这是高僧性灵的结晶。
  知客僧给陶羊子拿来了任守一的遗物,说无一法师一回来,仿佛知道自己就要圆寂,简单作了安排,说他的灵归寺庙,而物归女婿。那物便只是几本书,多是他自抄的佛经,书中夹有一张条子。知客僧说是无一法师圆寂前写的。他们发现他圆寂时,纸条正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条子上似乎写的是一偈:
  路须自行
  生须自悟
  黑白无常
  得失无一
  陶羊子看得明白。自己曾经非常渴望一见师父,既为任秋,也为自己对生的困惑。然而,这一远路而来,他已悟透了生死,原先要问的,自己都已有了理解。人生不同,各人自有不同的理解。就是看到师父,他也想不起要问的是什么,求答的是什么了。
  任守一纸条上的这一偈似乎指明,一切还须陶羊子自己悟答。陶羊子对这四句十六字看得明白,但还有一点不明:即是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那个“一”字,一横横得高了些,似乎突然断了,没有写完。如果没有写完,师父又想写的是什么呢?
  知客僧却说:“法师法名无一,自然写的便是无一。还有什么没有写完呢?”
  法名是无一,无一便是所有的理解么?陶羊子也不多去想了。所有的事,就算想得明白,却依然隔着一层。这一层又是什么?还须自悟吧。
  
  两个从江南来的棋手在昆城的一间屋子里坐下来。屋里虽摆着不少器具,却显冷冷清清的。整个房子都是这样,冷清而苍凉。仿佛方天勤特意选的棋场,也仿佛当初他找房子时,便物色了这下棋的场景。
  陶羊子觉得是自己的心境,形成了这种感觉。任守一的圆寂,使他的心沉浸在一种无比冷清之中。
  桌上放着一个怪异的棋盘,棋路像刻着的纹,没有星的标记,只有十九道经纬线。两人对坐下来。方天勤说:“猜先吧。”
  一句猜先,便把这盘棋引进了胜负之争,这种意味也是冷清的。
  方天勤在棋盒里抓了子,由陶羊子猜。陶羊子习惯地拿了一个棋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
  方天勤摊开手来,手掌上摊着两颗子。就是说,他抓的双。陶羊子猜错了,由方天勤执黑先行。
  方天勤似乎求的就是这个执黑先行。过去的陶羊子习惯执白,也一曾执黑大败于方天勤。可现在方天勤依然争的是执黑,也许他不再在意陶羊子的黑白之分,认准了要占先行之利。
  方天勤双手撑着桌角,眼光对着那冷清清的盘,好半天,依然没有下子。仿佛在心里秤着这第一个子的分量,也给对方心里压着这一颗子的分量。
  陶羊子依然默默,听凭着他。
  终于,方天勤拈了一颗子,拍在了天元。也就是在棋盘虚拟高空的中心位置上走了一子。这是他想好了对付要成空的白棋的走法。围棋象征天圆地方,棋盘是方的,但有一个无形的圆天在上。黑棋似乎在圆的顶空放了一着棋,虽然没有占着实在的空,像是一步虚棋,但在棋盘的四角及四边,它的棋势都能辐射到,也都能照应到。逼着白棋在底处去作战。
  陶羊子在自身边上的星位下了一子。这是最早的古谱记载的座子之位,无惊无奇,以不变应万变。
  方天勤却没有像习惯那样去占角。他的第二子直接挂角,挂在白棋的角边,意图很明显,想尽快引起战斗。白棋又去占角,而黑棋又来挂角。这样,白棋走了四个角,黑棋挂了四个角,完全是逼近的下法。
  除了应对无可回避,宛如人生面对的死亡。到处有黑棋的势。这是方天勤经过许多次研究蛮有信心的布局,脱出了平常的走法。千古无同局,并且一开局就不断有新的变化出来,以新的研究逼着对手进行新的思考,这也是棋的魅力。
  陶羊子还沉在痛失师父的心境中。虽然他并没和师父生活在一起过,但他人生的上空,总有着一片天,似乎专属于他。在他面临困难时,在他遇上挫折时,在他感受痛苦时,他仰起脸来,默默之间似乎会有一种依靠感,心理上有所安妥。如今,他觉得上天的那一块空了,整个的上空都是苍茫一片。苍茫间,头顶恍若有天元黑棋一般,从上压下来。他需要站立起来,他要成为完全的自我,他要行独立的人生,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天。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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