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任守一问得情切,陶羊子不免显出一点年轻人的脸红。虽然他与任秋的交往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的想法怕是瞒不了师父法眼的。他一直认为师父能洞察人的内心。
“好好。乱世之中,山门之内,儿女难以顾及。小秋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此生一段斩不断的缘。好在有你。她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女孩,随心而往,喜好恶苦,也属常态。可多少年跟着我,没得什么好处。日后烦你多辛苦,也是有缘。不管中间有多少变故,人生有缘总相聚,生死风尘得感悟吧。”
陶羊子听得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师父多少有点托付的意味,就说:“师父,任秋如同我的妹子,自然不会让她吃了苦去。”
任守一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声,念了一句佛。这一声佛还是头一次听他念出。陶羊子感觉师父真是个和尚了。
“来吧,我已经好久没有下棋了,倒很想与你下一盘的。”
陶羊子的棋包正背在身上,很有点忐忑不安地拿了出来。任守一看到残破的棋,只叹一声:“劫运难避,善哉善哉。”两人铺下棋盘就下了起来。
任秋一直没再过来,也许父亲与陶羊子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不好意思过来,在门外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走了几步。任守一说:“你的棋已有全新气概,想是常年磨砺已生结果,我看不久会有大变化。”
新年快到的时候,南城的气候特别冷,出门来,踩着薄薄的冰。街道上,多见的是兵车。
这段时间,陶羊子没再见到任守一。他去过任家,觉得任秋也有点变了,也许因为父亲做了和尚的缘故。他带去一些菜,任秋做着吃了。虽然和他也说说琐事,市面上的,商店里的,说上两句也就没话了。陶羊子对女人总是摸不清她们的意思。她们是善变的。特别是未成婚的姑娘,各种情态,一日三变。
见过一次梅若云,她与父亲一起来看戏,一起到包厢去见秦时月,与端着毛巾的陶羊子擦身而过时,她的眼光似惊鸿一瞥。梅若云没有和他说话,父亲跟前,略略低着一点头,微微地有点红脸,失去了单独在他面前时显着的飘逸气质,像个平常的富家小姐模样。
南城的两盘对局让陶羊子又进入了棋。白天,独自在房间,他就摆着棋,把两盘棋复了许多次了,摆几步,又联想起过去的那些棋谱,虽然棋书只剩了几页残纸,但谱都在他的心里。对棋,过去他感受到的是天地自然,仿佛棋就是自然中的生物。而现在他由棋感受到了一个个人,连同他们的心态与他们的社会背景:袁青的棋有着孩子的斗狠,连带着奇妙的想象力;松三看来飘忽的棋风,却显着某点民族性的斗狠;再看任守一那天的几步棋,仿佛整个棋盘都虚幻着。而梅若云每一步像是展着一尘无染的飞羽,缓慢地回旋,无声无息。
这天,就听女老板在下面叫着陶羊子。陶羊子下楼,在楼梯口就见女老板迎着,声音低低的:“是芮总府来的人……你什么时候与芮总府有了关系?”
芮总府的马弁就站在门口,朝他说:“让你去下棋呢。”
汽车在街上开得很快,陶羊子还是头一次坐在开得这么快的铁家伙之中。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从街上呼啸而过,经过有着洋人领事馆的那几条街,才缓了下来。
到了芮总府。俞参谋在三进的厅里,见到他说:“陶先生,这些日子忙,也没有让人找你。是芮总想到你,说很想与你下一盘的。可他最近国事繁忙,小日本那边动静多,刚才还在说让你来,他这就又被委员长找去了。这样,你就与其他棋手下一盘吧。”
厅里站着坐着几个人,想来都是棋手。棋手都穿着长衫,一个个显得文气,他们本来就家景不错,有钱有闲的。听说来的棋手是一个戏院扫地打杂的,都感奇怪。待见了陶羊子,觉得他也是读书人的儒雅模样,穿的衣裳却显寒酸。
俞参谋作介绍,陶羊子一一见过了。这一个从东北来,号海神算;那一个从云南来,称西南王;一个从岭南来,还有一个从北平来。另外两个有事,没见着。陶羊子知道,这些各地来的棋手,都是那块地方的棋坛霸主。凡在地方棋坛称雄的,都会听到南城芮总府棋士的名头,这里有的就是棋坛精英,不免就会赶来寻找机会,有的是冲着以棋会友,有的是冲着芮总府优厚待遇,能留下来的,自然都是棋力高强者。
没看到袁青。他只要遇上棋手,便去与人杀棋了。其他围棋研究会的棋手,本来在各个地方,也都是到处找好手下棋。然而进了芮总府,有了芮总府棋士的名头,下棋便要选对象了。研究会每月有酬金,加上最高棋士声名,自然面子是丢不得的。他们以芮总府棋士的名头出去下棋,属棋坛最高档次,自是受一等一的尊重。对手求下一盘棋,都要找到门路,并献上彩金,往往一盘要几块大洋。在芮总府常见面,却互相下得少,害怕输过,不免被压着一头。
芮总出门时,丢下话来,要让府里的棋手与陶羊子下一盘。要是陶羊子在外省名声极大,谁来试一把,都不会推辞。可陶羊子只是个戏院扫地打杂的,胜了没一点好处,输了可就没脸了。所以陶羊子来前,这里的棋士都在推。
俞参谋便说:“各位是不是要抽个签拈个阄?”他是用玩笑口气说出来的。
矮小精瘦的西南王屈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大剌剌地说:“来来来,别人不和你下,我来杀你一盘。”
陶羊子很高兴有人与他下棋了。他就怕像上次一样,把他冷落在一处。南城的两盘棋,让他有所感悟,勾起了他的棋瘾。他很想会一会这些芮总府的棋士,确定一下自己的棋力。
俞参谋大声说:“这位是西南王,打遍西南无敌手。”
西南王干笑了一下。陶羊子听说是西南王,不由心生一点怯意,说:“我执黑先走?”就想伸手拿过黑子棋盒,却被西南王的手打了一下。
西南王自己伸手进黑子盒里抓出一把子来:“猜。”
陶羊子取出一个棋子猜单,又没猜对。他拿过了白棋盒。西南王不客气地在棋盘上“啪”地摆了一子:星位。
陶羊子在自己的下首放了一个星位。西南王在对角星上放了一个星位,陶羊子也就在最后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棋盘上面放着两白两黑四颗子。这盘开局,双方下的是对角星,占着四个角四个星位,在古时,称为“座子”。座子占着的四个角,与声韵一般,名为:平、上、去、入。
西南王在棋界以搏杀出名,搏杀的设置与计算能力,使与他下棋的人往往会被杀出一身汗来。他以屠龙为兴,当初在昆城,连续与西南五大高手对局,每盘屠龙,连屠五条长龙,获得了这西南王的名号。
走出对角星来,合着西南王的意,他就是要分隔盘面,立刻进行搏斗。黑棋立刻开始进攻,挤着压着白棋,使起搏斗之术。可是白棋总是飘忽开了,让黑棋发不起力来。善搏杀的棋走得重,陶羊子也就借力在外面行棋。西南王围棋之时,攻在角边之上,陶羊子却东一子西一子,下得空灵,几个子就围起了一张网。旁边看棋的高手,开始为西南王的进攻感叹喝彩,有的还去另搬来棋,想研究搏杀变化,慢慢地他们就不动身也不动口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毕竟懂得棋势棋理,转眼见白棋脱出身来,往往在不经意之处,就解脱了黑棋的搏杀纠缠。
这段时间,陶羊子手无棋谱,却意存棋谱,并有了自己的心得,他觉得古谱里的搏杀太多,他研究的便是如何解脱取势,特别是与日本棋手松三的一局棋,让他多有所悟。他悟得透,学得快,不由也借用了松三的一些手法。
于是,棋士们就看着陶羊子怎么样解脱布网。就像西南王从头到尾扛着一柄铁锤。这柄一下就能致人死命的沉重铁锤,最强的对手,也经不了他的三锤。可是眼下他是扛着这柄铁锤到处赶着人对打,有时把锤子举了起来,但眼前却不见了对手,提着锤子再去找。找来找去,举来举去,他的力量都白耗了,还是无处发力。眼前他可以追赶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围成了院子。而这院子也越来越小,变成了房间。他在一个个房间里,继续举着锤子赶着对手。但对手已化成了房间圈着的一道道围障,他想举起锤来锤一下围障,可这如网的围障却有着韧劲,怎么也锤不开,要命的是他举锤的力量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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