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这才想到,胡桃一开始与自己交往,可能便下了伏着,赞他是层次高的同行,也是骗着。
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方天勤经常会下骗着,开始他常常会上当,后来才有提防。现在陶羊子知道了胡桃的骗着,已无法提防了。
陶羊子一个人走在南城街上,他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穿过两边拉客人吃饭住宿小店的街道,天就暗了。他到苏城的时候,是与小舅一起去的,没有孤独感。而这一刻他的心间充满了无以诉说的孤独。他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也几乎没有一个熟人。他不让自己去想梅若云,觉得自己的样子根本无法与她有所联系。他抬头望天空,城市的天空黑茫茫的,只有远处闹市的霓虹灯,映闪出暗橙色的光。他靠着一个石阶蹲下来,睁着眼,看洋车在面前开过去,看人力车在面前拉过去,坐在车上的人也是一生,仿佛人生都是他们的。
人生时常看不到前面的路。或者说,有的人生色彩是白亮的,有的人生色彩是暗黑的。
陶羊子找到一家街面上的旅馆,进去问了一下价钱,立刻就退身出来了。他带的钱还不够住两晚的。他记起在苏城卖报穿街走巷时,曾看到过一些巷子里的人家自开的小旅社,想来这种住宿房价肯定便宜。于是,陶羊子也就偏开街道,走进小巷里转悠着。
入夜了,陶羊子还在巷子里转,他转进了一条横着细巷子的交叉口,听到有吱嘎嘎的车轮声,见一个女人踏着一辆三轮车,从横巷过来。她踩得飞快,眼看就要撞上陶羊子,陶羊子避也来不及了,就呆站着。黄鱼车冲到陶羊子面前时,突然就拐一下,不可思议地绕开了陶羊子,并且嘎吱一声刹住了。
“你是活尸啊!不长眼睛的啊!”
女人骂起来。陶羊子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见这个年轻人一脸被惊吓的样子,不由笑了,嘴里还骂着:“我说你是不长眼的活尸,是不错的。要不,你钻到死巷子里去做什么?”
陶羊子本来想尽快脱离这个女人,去找住地,他也实在是累了,要不,也不会呆呆地看着黄鱼车撞来。但女人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应话。他就说了自己从苏城来,想找住宿的事。
女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问他带了多少钱。陶羊子老实地报了数。
女人摇着手说:“你这点钱,哪里都住不起。”
陶羊子说:“有地方住,我可以去找工作做。”
“工作?你会做什么?”
陶羊子说:“我什么事都能做的。”
女人指着黄鱼车说:“你会踏黄鱼车吗?踩给我看看。”
女人就翻身坐到黄鱼车的边架上。陶羊子跟小舅学过脚踏车,可一踏黄鱼车,车龙头就控不住了,一下子撞到了巷墙上去。
女人叫着:“真是木瓜,好了好了,你过来坐吧。”
女人骑上车,叫陶羊子坐在车边架上。陶羊子有点不解其意。
女人说:“你不是要找小旅社吗?我就是旅社女老板。看你倒霉样,让你住几天吧,省得你一到南城就露宿街头。”
女人的旅社在城西偏郊的一条小巷口。说是旅社,也就是女人的家,一幢两层的旧楼,二层用木板隔着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楼下也是木板隔着两个小房间连通着中间的一个小客堂。女人住在楼下一个房间里,开开房门就是客堂。
女人死了丈夫,靠旅社的房租生活,另外,她还用黄鱼车给人运货。女人喜欢人家叫她“女老板”,有老板是应该有伙计的,她说旧楼与黄鱼车就是她的伙计。
陶羊子住在了后楼的小房间里,小房间不到八个平方。陶羊子觉得能安下身来就很不错了。床、被还有用具都是女老板的,女老板还给旅客一天做三餐,陶羊子没有钱交吃住费用。女老板说先欠着。因为欠着钱,陶羊子经常为女老板做事,担水、打扫、装货等等,只要一有需要,女老板就会在楼下叫着陶羊子,女老板是女中音,叫得响时,嗓音显得浑厚。
陶羊子为女老板做事时,女老板便和他聊聊天。女老板是个爽快的女人,喜欢有个年轻男人应声为她做事,也喜欢和陶羊子聊天。白天,陶羊子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都城里转悠,从繁华商街的橱窗玻璃反光里,他看到自己长高的形象,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这种感觉,似乎是他到南城才有的。
天气热了,晚上,女老板叫陶羊子去前面的水站提一桶水回来,倒在楼底下她住的房间的一个木盆里,她的房间像储藏室,堆满了杂物。女老板在里面洗澡,她洗澡的时候,会发出大声叹息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呼喊,好几次陶羊子都听得惊心动魄的。陶羊子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便尽多地给女老板做事,靠近女老板身边,他便感觉到她女性身子热烘烘的。
十五
陶羊子出去找工作时,来到颐园路上。梅若云说到过南城的家在颐园路。颐园路街面不宽,街两边栽着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形如拱门式的树荫旁,围着一个一个院落,空花围墙里是一幢一幢别墅式的西式小楼房。这时他想到了梅若云,但并没有那种深深的思念。他想着她是另一层社会里的人,若云一般浮在社会的上层。社会便是由这一层一层的上下组合形成的。他是最底层的,像一路底线上爬的棋子。
街那头有一点嘈杂声。在这寂静的街道,一点小小的声音传得很清晰。陶羊子突然见眼前有一个人飞一般地从横里的小街跑来,此人一转到颐园路口,就脱下外衣,裹着一个小包,往树后一塞,显得自如地慢慢向陶羊子走来,还朝陶羊子认识一般地扬扬手。横街口又跑出一个穿西装的人,朝这边看看,急着向另一条小街赶去。
陶羊子仔细看走到面前的人,突然觉得面熟。陶羊子认出了他,他就是火车上搭讪的胡桃。这时陶羊子已经了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便迎上去,招呼了一声。
陶羊子说:“胡桃。没错,是我。”
胡桃愣了一下,朝两边看看,很快露出笑来。
陶羊子往前走去,到树后拿起那件衣服与裹着的包。胡桃并不在意地跟着。
胡桃说:“上次我帮你拿着的包……几本谁也看不懂的鬼书和谁也弄不清的棋子,都在我那里呢,就等着你来拿。等你这许多日子了,今天总算看到你了。”
胡桃说着笑着,仿佛老朋友似的。
陶羊子说:“是吗?我还得谢谢你。”陶羊子手里拿着衣服和包,也就有了说笑的情趣。
胡桃伸手想接包,但见陶羊子没有让他拿的意思,也就住了手:“好吧,朋友嘛……你就跟我去拿你的包吧。”
陶羊子跟着他去。胡桃一路上问着他下了火车后的事,听说他住在上海路的小巷里,胡桃就说到了上海路的事,也说到女老板,似乎也是他认识的。胡桃的口气里,在南城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他不熟悉的人。
穿过一条巷道,拐了一个弯,爬上一个阁楼,没想到大都城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在阁楼上,能嗅到天空的一点气息,从老虎天窗口也能看到一片瓦檐,便如陶羊子早年住过的地方,使他顿生一种亲近感。
两盒棋堆在阁楼角落的小床旁边搁板上,一盒半倒着,棋子洒落出来,翻到搁板上。陶羊子移身过去,捧起棋来,放进盒里。那种心情,似见到许久不见的故友。手指摸到了一颗有点破裂的棋子。陶羊子拈起来,就这老虎天窗的亮色近了看,半透明的棋子有了裂纹。陶羊子心痛着,仿佛也裂了一道一道。再细看盒里的棋,发现好多棋子都带着裂痕,有的还有破损,毛了边,残了口。
以往像生命一般喜爱着珍惜着的两盒完美棋子,永远不存在了。像许多亲近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反身一把抓着胡桃,用着了劲,但一点力气没使出来,他的手像痉挛着。
胡桃说:“这算什么棋子?小三子他们说是用来投盒的。三天后,我站在床沿这边把棋往盒里投,百发百中。”
陶羊子觉得累,在床沿边坐下来,一颗一颗地把棋子取出来,放满了床,再一颗一颗地把完整的棋放进盒里。剩下都是残破的棋,带着裂痕或缺口的棋,他一颗一颗地抚着它们。在他年轻的心中,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与他交往多少年,已融进了他的生命中。由它们的生命活动而一次一次组合的棋局,都是无法重新来过,无论是好棋局还是臭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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