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常得保在常得成下葬后的第二天就回小镇去了。陶羊子对大舅说他不想回去,他要在城里待下去。大舅也就没多说什么,带着小舅的一些遗物走了。陶羊子在略显空荡的房间里住下来。他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他每天去卖报,也给书刊社送订购的书刊,几乎跑遍苏城的所有的街。
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天又一天。他的身子长高了,他的体力健壮了,他一天的奔波能维持他的生计了,到晚也有剩余的精力了。
于是他点起灯来,拿出了任守一留给他的棋谱,摊开了棋盘,照着棋谱一步步打谱。开始他还不懂棋谱的符号,很快他就看明白了。他摆一步看一步,他能感受到古代棋贤思考的深度和进攻的机巧,在十九道经纬点上所展示着的妙算,伏着,劫争。慢慢地他感觉到从黑白子的试探与碰撞中,仿佛看着两个对弈者的神态与呼吸。有大刀阔斧,大砍大杀的;有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有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有奇妙高远,出神入化的。有时他会看到对弈者在棋盘上交谈。在黑白子落子的一瞬间所表达的意味中,他明白了为什么下棋叫做手谈。有款款而谈,互敬互重;有淡然相处,默不与答;有相拥相抱,亲密接触;有东行西效,各不相让;有你进我退,回旋而应;有你攻我击,针尖麦芒。
古谱中一步步棋的争夺,正呼应着他内心渴望的搏杀。以后卖报的时候,他把棋包带上了,正午街上人少的时候,他找一个街旮旯,拿出棋谱与棋来,席地打上一盘谱。
这一年七月,江南多雨发水。陶羊子裹着雨衣把一摞书送到了他读过一年书的苏城中学。学校放学了,许多学生蜂拥而出。那些学生的面容,陶羊子都不认识了,也就两三年功夫,陶羊子觉得与他们已隔得很远了。
陶羊子送完书回到住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脱着雨衣。阴雨天,楼道里暗蒙蒙的,走近房门,才发现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身边还放着两个包裹。两个人站起身来,陶羊子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兄常木兴与常木旺。似乎城里人相对乡里人个头要高一点,原来小小个子的陶羊子,现在感觉自己高过了两个表兄。
蓦然看到两位表兄,陶羊子很高兴。
本来陶羊子的晚饭是想在房间里的煤油炉上下一碗面条的。既然表兄来了,他就带他们去了街口的小吃店,要了三碗馄饨与三块酥饼。
两位表兄一面吃着一面说着镇上的事。原来小镇周围四乡遇上了洪涝之灾,秧田毁了,棉田毁了,菜田毁了,桑田毁了,麦子和油菜籽都霉烂了,山洪冲下来时人逃得快,但家畜淹死许多。奇怪的是,大水来时,机敏的鸡咯咯咭咭地扇翅往屋上飞,而愚蠢的猪却咕噜咕噜地不是朝岸上游,而是往水中间游,游着游着,沉了下去。现在田里还大片地积着水。乡里的人都没吃的了,镇上店铺的生意自然也不好。他们只有到城里来讨生活了。
常木兴吃完了馄饨,用筷敲着空碗说:“城里的馄饨肉多油多,太好吃了。”陶羊子给他们每人再添了一碗。
常木旺很快吃完了第二碗,说:“中饭还没吃呢,都饿死了。”陶羊子便又给他们添了一碗。
常木旺打着饱嗝起身来,常木兴还朝空碗看着。他们回到楼上,陶羊子开了房门。常木兴打量了一下房间,说:“就这么一间啊,城里房间就是小,还不及镇上房子的一个角。”
常木旺就在床上躺下来。陶羊子想两表兄赶路,肯定累了,就把床铺了,又去打开小帆布床。陶羊子是真累了,把枕头丢给他们,自己捧了几本旧书放在床单下当枕头,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陶羊子送完书刊,买了一点菜带回来,看到两个表兄歪坐在一张床上,中午吃面条的碗里还留着残汁。
常木旺解释说,他们不知道水塘在哪里,房间里也没有水。常木兴朝陶羊子招招手,待陶羊子走近了,他便摊开了手,说:“你给些零用钱吧,出门找不到路,还好找个车坐。”
陶羊子取出一天挣的钱,留了一点作第二天的伙食钱,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表兄。
第三天,陶羊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表兄还是歪坐在床上,床边丢了几张蛋糕包装纸,想他们去过街上,问起来,他们只在楼边的街上转了一转。
常木旺说:“一条条街,都一样,就怕转出去认不得回头了。”
常木兴说:“蛋糕好吃倒好吃,贵得很,一块蛋糕的钱在小镇可以买三块烧饼了。城里的东西都贵。”
陶羊子想,两个表兄没吃过城里的东西,让他们吃一点也是应该的,又给了他们零用钱。这样,他们来苏城的生活也成了习惯。陶羊子每天去卖报送书刊,多下来的钱就给两个表兄零用。
陶羊子每天卖报,从报上看到江南发水的地方水都已退了,但两位表兄似乎没有回镇的想法。两位表兄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想在城市生活下去,总得找个工作做。
陶羊子把这想法与两位表兄谈了。常木兴说:“有工作做当然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向你要零用钱花了。”
常木旺说:“像表弟你整天跑腿送书报,我可做不来。我的脚天生外八字,走多路脚就会疼。”
陶羊子就拜托住同楼里小舅的同事给两表兄找工作。陶羊子当时没工作做都没好意思向他们开口。听说是常得成的侄子,铁路上很快就让他们去上班了。
待陶羊子晚上回家,见两表兄依然歪倒在床上。陶羊子正要问他们工作得怎么样,常木兴朝他招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时,常木兴说:“你给找的什么工作?卸货扛包!在镇上我家店里的货也不用我们搬的,到这里来扛那么大的包!”
常木旺说:“扛一天腰都会断的。还不如你跑腿呢,起码腿不会断。”
陶羊子把带回的菜放在盆里,端到楼下去洗。出了房门,隐隐听到里面的议论声:“……他在我们常家十来年,吃和我们一样,住是单间,有书读,还有零用钱花。我们来城里还不到半年,就嫌我们了。”
陶羊子回转身进了房间,看着两表兄。他们看到陶羊子突然回头,不由得坐起身来,也看着他。陶羊子发现两位都已长大的表兄,还是很可怜的。在小镇十年多,他一直没与他们生过口角,现在他们寄宿在这里,心里不会好过,再说他们什么呢?
陶羊子放下盆来,说:“我们出去吃吧。吃馄饨吃包子。”
常木旺高兴地一跳起来,口中说:“你有钱了?今天赚多了?”
陶羊子实实在在地说:“我本来想留一点过年用的,现在不管它了,有就花吧。”
十二
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从报上看到,北伐军打到了南城,祁督军倒了,苏城来了国民政府的官员,说要实行新政,利国利民。但苏城的物价还是涨着,原来二毫买的肉,需要三角。
苏城的几个文人成立了一个诗词联谊会,订了两份新诗刊物,陶羊子去送了刊物,从蔷园出来,走到相邻的余园门口,心有所动,他就走了进去。
天很冷,陶羊子整天在街上奔波,头上戴了顶毡帽。他怕被余园熟悉他的人看到,便把帽檐压低了。
余园棋楼外的葡萄架下,依然有着棋手对局。冬天里,葡萄架两边挂着布幔,凳上铺着布垫。自从那次余园棋楼输棋后,陶羊子没再下过棋。现在一下子看到棋局,棋的感觉突然像是雄狮苏醒般,很猛烈地在他心里扑动翻滚着。
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架着二郎腿独自坐在桌前,见陶羊子便问:“你会下棋吗?”
陶羊子看他一眼,并无脸熟的感觉,就坐到对面去。
“知道这里下棋的规矩吗?”
陶羊子不解地看着他。他断定陶羊子不怎么会下棋,越发想吃吃这只“肉羊”,就把输一盘一角、另输一子加一分的规矩说了。陶羊子以前好像听过这个规矩,只是他被人请来,输赢都不谈钱,所以当时并没在意。
穿西装的人看着陶羊子的模样,见他穿得破旧,想是个苦力,就是懂下棋,也是没多少时间下棋的臭棋篓子,便大度地伸伸手让陶羊子执黑先下。
陶羊子摸着一颗黑棋,一种强烈的感觉便在他心里波动,随着一步步黑棋下到盘上,那种感觉仿佛弥漫到了整个内心世界。上次在这里一连串的输棋,离开学校在街头上奔波,小舅的去世,与表兄的相处,有屈辱、有窘迫、有悲伤、有窝火,融在一起,汹涌激荡。陶羊子把棋谱上搏杀的招数,都一一施展出来。开始白棋还抵挡着,一连被黑棋吃了两块棋,白棋就退到一边去围自己的空了,可是黑棋不依不饶地投到白空中,拼命缠着白棋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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