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这天,私塾里程老夫子在叫人念书。陶羊子有几天没去竹园那边了,他想到辫子军的事,不知怎么想着了任守一,也就没听到程老夫子在叫他。
于是陶羊子被叫到桌前去,程老夫子让他把手伸出来,用戒尺打手心。
“你舅舅家收养你,你就应该努力。人生于世,立身为本。不好好读书,将来如何自立?你不能永远寄养在人家啊。”程老夫子打一下手心,训斥一句。
陶羊子向程老夫子走去的时候,他看到方天勤拿着一块抹布,在擦里屋的门框。
陶羊子不知方天勤为什么不在任守一家里,又如何到私塾来做事了?
戒尺打在手心上,中间一团红肿起来,火烧火辣的。陶羊子这一刻心里的难堪,更胜于他的手痛。
一般挨了打,都会“立壁角”,就是面朝墙角。陶羊子走到前面的墙角,就在方天勤身边站着。程老夫子叫他转过身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着下棋!”
陶羊子想摇头,可他确实是想着了任守一。他就没有应声。
程老夫子说着:“古人云:‘弈,小道也。’弈,就是棋。弈,有什么用?能明理?能生计?能立身?能救国?亦是古人云:‘失礼迷风,围棋是也。’迷在棋里面的人,消磨了多少大好光阴?只有学问才是安身立命的大道。我知道镇上就有这么一位,原也曾是学问人,但弃了大道行小道,迷在了棋里,便行事褊狭,无所作为……”
程老夫子正说着,偏偏方天勤擦到窗边,就在陶羊子身后低声说:“你不敢去和我下棋了?”
陶羊子想说话,不敢说,只是头动了一动。
程老夫子说:“你摇什么头?我说得不对?正是孺子不可教也!我看你还算聪颖,只恐迷入小道,无法解脱……擦窗的农家小孩,你过来。你在辫子老爷家做事,你说他是怎么看学问的?”
“学问?”方天勤似乎不明白这个词,他抓着块抹布大摇大摆走到台前,应着老夫子的话:“他说你的学问不知变通。”
程老夫子突然脸涨得通红:“混账!”不知是骂方天勤还是任守一。方天勤被骂了,并不在乎地退到陶羊子后面去。
“不知变通?他才不知变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道在变,世风在变,他一条辫子都变不了,又能变得了什么?”
方天勤在陶羊子身后轻笑了一下。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走过竹园与清塘间的小路,他看到石桌依然,却没有看到任守一。任秋也不在。再走近看,正对院子的屋门紧闭着,挂着一把长锁。
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陶羊子很想念这一对父女,想念梳着细长辫子的老人,和显着灵动神气的女孩。
陶羊子正站在石桌前呆想,方天勤突然从眼前冒出来,手上捧着两个木质围棋盒。
方天勤说:“他们走了。带了不少东西,逃难似的……”
“他们还回来么?”
“不知道……任老爷把东头单独的一间,给我住,让我打扫院子,还把这副棋留下……给你和我下……你还敢不敢下?”
“下。”
方天勤在石桌上铺开棋盘,棋盘看上去像布的,能迭两折成四片,摊开来却又像厚板子一样,棋子敲落上去,还有隐隐的木声。陶羊子看着它,有一种迷惑般的感觉。他做梦的时候还出现过这棋盘。上面摆着黑白棋子。
陶羊子伸手去开盒盖,方天勤却把手伸在棋盘上说:“慢点……”
“……你的棋是下不过我的。我和你下,是帮你长棋……可要点彩头。”
“什么彩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就是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钱。”
“这不好。”
“你赢了也一样得钱。谁叫你输嘛。”
他们为此缠磨了一段时间。陶羊子还是抗不住下棋的诱惑,就说好吧。他心里想:就是自己赢了也是不会要他钱的。
“你这盘拿了白棋,下一盘你可以拿黑棋。黑棋先下。”
“我就拿白棋。”
“那是你愿意的哦。我可说好了,黑棋总是要先下的。”
他们开始下棋。这一次,也许是要有彩头了,方天勤下得很认真,不像第一盘棋下得那么快。
这一盘棋,白棋还是被黑棋吃了一些。对丢棋,陶羊子并不在意,他的白棋多少在棋盘上围着了一些空。
“给钱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看着棋盘,简单数一下空,明白自己又输了,他掏出一个布缝的小袋子,从中掏出一个铜板来。每半年一次,小舅去江北陶家取陶羊子的生活费。小舅把取来的钱交大舅时,总会留一点零钱给陶羊子用。
方天勤捏着那个铜板,放在手里转着,看着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下头去看棋盘上的白空。他并不在意那个钱,在舅舅家还是吃得饱的,用不着钱。
小镇的时光似乎流得很缓慢,但总是在流动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小镇除了店铺里多了一些煤油灯、火柴等洋货外,习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陶羊子的生活也像这流动的时光。他一天天地长大,依然每天去私塾念书,去任家院子的石桌前下棋。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随着棋力的增加,陶羊子的围空防御的办法越来越多,就是外层的子被吃了,他也能在内层再拦起一道防线。方天勤的吃子进攻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找着机会便冲入白空,回头再歼灭身后的白子。
当然方天勤在子上是谨慎的,他也怕随便投进白空的黑子被围吃掉,就因为他很看重子,陶羊子尽量拓宽着白空,他们每一盘棋都下得很用心。
对方天勤来说,赢棋能赢到钱,赢一盘棋可以去买一块烧饼吃。他的家境贫寒,自小不饱,就去别人家干活,钱来得不易,于是,那些干活赚的钱便积攒着,一分一厘都不会花出去。只有与陶羊子下棋赢来的钱,他觉得是白来财,可以买一块烧饼或一根油条吃。
赢棋的感觉与赚到的钱,让方天勤对下棋乐此不疲,并使出全部心计,想把白空搅乱。而对陶羊子来说,他就是喜欢下棋,能坐在棋盘前,把白子一个个放到盘上去,能在盘上做出一块块白空,让空越做大越做坚实,他的心便舒畅了。
这样,陶羊子的钱袋不免会空下去,有时不免会完全空了。他下棋输钱,让方天勤有钱买烧饼,他的两个表兄见过,也告诉过大舅。大舅把他叫到面前,叹着气说:“万恶淫为先,赌还更胜淫。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会赌空掉。”说完就挥手让他走开。大舅不想多管陶羊子,两个表兄有点失望,心里想:与其让他的钱给外人买烧饼,还不如我们拿来买烧饼。于是,两个表兄这一次说,给他的油灯换了灯芯了,下一次说给他的竹梯缠了铁丝了,反正找着名目向陶羊子要钱,陶羊子的小钱袋当然空得快了。
空了钱袋的陶羊子去找方天勤时,方天勤懒懒地,就是不拿出棋来。
“你没钱了吧?”对陶羊子的钱包,方天勤比陶羊子还了解。
“是。”
“那还下什么棋?”
“我们下一盘嘛,不来赌的。”
“不下不下,赢了也没意思。”方天勤晃着手。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来劲了,拿过棋说:“这样,输了你先欠着,就像赊了我的账,到你有钱了,还我。”
陶羊子连连摇头。陶羊子想到,他的零用钱,自己不用,输给方天勤并没什么,这似乎算不了赌。可他没钱再输钱,这就是赌债了,要是他再没钱来,这债不就落到大舅家了么?宁可不下棋,他也绝不可以有债的。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早早地上了阁楼,躺在床上,复着他与方天勤的一盘盘棋,在脑中拓宽着白空。
到后来,陶羊子与方天勤下棋,也有了胜的时候。方天勤实在不愿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钱来,摸索了一会,就说:“欠着欠着,抵下面一盘我赢的。”
下一次方天勤胜了,他会说:“你不用拿钱了,我不是欠着你一盘嘛。”
在这一点上,方天勤说话很作数。小镇连同整片乡村的民风都是淳朴的,从没听说有赖账的。
小镇街上流动的人多起来了,不时有外乡人过来,有挑担的,有背包的,有推独轮车的,都是满面土色之脸。听说什么直系和奉系的军阀在开战,江北本来就有饥荒,灾民加难民,四散着。小镇上平常宁静的气氛给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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