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阿姗说:“当然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在这里等。我无法再等待人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陶羊子一时很想说不同意,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她就此重新生活,重新成一个家。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这么做,这对死去的任秋太不公平了,也与他内心的世界不合。
  这正是陶羊子这些日子犹豫着的。他又不能不告而别。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为了救他做了一切,包括性爱。只是她不像是他妻子,如果说她像母亲的话,在他感觉中还多少是真实的。虽然她比他小了好几岁。
  陶羊子带着少有的蛮横,说:“我们可没结婚,这么一起出去……不好。”
  阿姗不以为忤,似乎早想好了的:“我并没有说我是你的妻子。但我一定要跟着你。你不就是计较怎么对别人说吗?怎么说都行。我都不管。”
  阿姗显出了女人的固执:“自从有了你以后,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陶羊子不再说话。阿姗却自作主张地对他说,他们要去昆城,就得准备些钱。她突然说到钱,以前她从来不谈钱的。
  “穷家富路。出门就需要钱。”她说。
  她继续作着她的计划:他们可以沿途走一段路,停下找工做,挣到钱再继续走。只是需要备点最初用的钱。
  阿姗说,他们第一站到山镇去,可以在镇上教孩子读书和下棋。
  陶羊子说:“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出去生活?”
  阿姗老实地说:“我看你在这里生活得不习惯,你毕竟是在大城市里过惯了的。两个人呆久了,你会厌倦的。”
  
  三十四
  
  陶羊子和阿姗在山镇边上住了下来。这家人家进城去了,空下来的房子,并没有要阿姗的租金。女人似乎天生会生活,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说定的。与城市来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到城里去,这是阿姗的向往。为此,她孤独地在山里待了那么久。
  陶羊子在镇上祠堂旁边一间屋里,教镇上的几个孩子读书。他自编了一些教材,教孩子学习国文、算术,他也教围棋。刚从僻静山里出来,他一时有点不习惯。但阿姗似乎很快就融进了社会。她本来就熟悉山镇,她编的竹器又实用又便宜,她有时进山捕些野物改善伙食。一切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了。日本人已经侵占了几十里外的县城,但县城周围的抵抗一直在进行着,日本军的触角无法进到山里来,山镇还显得平静。
  他们来到镇上时,已近初冬。两个月后,快过新年了,学生家里给陶羊子送来一点肉与一些食品。这也是延续古代束脩的习俗。山里人对教书人还是很敬重的。
  除了教书,空下来的时间,陶羊子便与镇上的人下棋。这里人下棋平和淡然,随兴而落子,随兴而投子。这很合陶羊子的性情,他的天性就不喜欢你争我杀的。由此他的棋风为之又是一变,自然而超脱。
  除了给继新等孩子讲棋外,陶羊子不再去记忆古谱。下棋的人,心中确要存许多的棋谱,但毕竟那些都是人家研究的,行棋者还须走出自己的棋路来。所谓心中要有,发乎自然。棋是千古无同局,每一步棋都须取势而行,每一步棋又形成不同的势,同样的定式招数,面临不同的势,结果也就不同。所以看起来围棋黑白简单,却隐伏着千万种变化,这就是围棋的魅力。
  时节交过了惊蛰。这天晚饭后,阿姗在东屋叫陶羊子。他进去一看,见阿姗身边搁着一个装钱的口袋,面前小桌上堆着些钱币:有龙洋,有鹰洋,有法币,还有金圆券,银元券。有毫,有角子,有铜板,还有旧铜钱。各种杂钱加起来,值原来的几块大洋。
  阿姗对陶羊子说:“你来你来,这么多钱了,我怎么也数不清。”
  阿姗还从来没有积攒过这么多的钱。
   “你一个人走,大概是够了?”阿姗说。
  陶羊子盯着阿姗看,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性格他是习惯了,她的想法他还是摸不清。也许他并没有想要去摸清她。只是一天一天这么过着,对她的感觉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就像她的容貌,开始看显着粗相,所以好些日子里,都不知道她是女人。而现在看来,她女性的特征还是明显的。特别是在她笑的时候,黑眼眸一亮一亮,颇是妩媚。她往往有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就像她刚说的话。她早说过她不想再一个人等待地生活,可她刚才话的意思却是准备让他一个人上路。
  “我不跟你去了……我也不是一个人生活了,会有一个男人陪着我的。”阿姗笑说着,眼眸跳闪着亮。
  陶羊子惊讶了:她不是一个人,这么说,这段时间她的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也许是可能的,因为他每天总是迟迟地回来。
  如此说来,他确实该尽快上路了。不过陶羊子还是有点恼怒地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个月了,你没看出来?”
  “那是好事。”他的口气中带着点嘲讽。
  “当然是好事啦。”她一脸笑意。
  陶羊子看着桌上的钱,心里想,他不能把它们都拿走,她的生活也需要钱,这些钱多半是她挣来的。他又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就另有了男人,女人真会出人意料。陶羊子还想到,他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他明说过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她怎么会……这么快。
  陶羊子还是问了一句:“他是这里的人?”
  阿姗拍拍肚子说:“是这里的人啊。”她像是把他捉弄够了,又像是她本来说的就是这个。
  陶羊子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说有四个月了。
  “你什么时候……?”陶羊子想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姗清楚他问的意思,说:“到镇上以后,我那个就不来了。我以为自己有了病呢。今天去见了镇上的郎中,才确定的。这么个肚子,你看不出来?”
  整个冬天,她都带着身孕做着事。她穿着棉衣,就是他看到她肚子有所不同,也只会以为她是衣服穿得厚。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阿姗,一时他说不出什么来。他有孩子了!蓦然听来,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悲苦。他似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还只是个悬念。后来他一次也没去想那孩子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他根本不能去想,也实在怕去想。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只要一触及到这个意识的边缘,他的心便会哆嗦。
  他真的有孩子了?念头浮起,就像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心里游动。眼前,阿姗睁大着眼看着他。他摸不清她,是因为他并没在意她。而她也摸不清他,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望着她,望着她一闪一闪的黑眼眸,陶羊子突然生出了愧意。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仅给了他一次生命,给了他一个家,还给了他一个孩子。她为他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她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一切,而他却认为她跟着他,束缚了他的行动。他想着的只是他自己的自由自在,他想着的只是他人生的过去和前面的目标,真正地忽视了眼前与他一起生活的她。对她来说,他确实是自私的。他一直没把她当妻子,而她却做着了一个妻子所有分内的事。俯仰天地之间,他对得起任何的人,唯一亏待了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陶羊子把桌上的钱一撸,推进了钱袋。他把钱袋放在了阿姗的面前,说:“你把它收起来,这以后你要多买一点营养的东西吃。剩下的留着生孩子用。”
  阿姗说:“你不能没钱就上路的。你不能再受一次那样的苦了。下一次你会倒在哪儿呢……孩子不能出生后没有父亲的……我原来怕一个人等,现在会有儿子陪着我,我会把他生出来。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他陪着,我就不会孤独了,不会再忍受不了。”
  陶羊子依然呆呆地看着她。女人有时会说一些试探的话,有时还会说一些反话。他以前接触到的女人,或多会少都会有这样的表现。而眼前这个女人,就像进城市以前的他,根本不会说假话。
  “我要走,也带你和孩子一起走。他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妻子,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听到了没有?”陶羊子像是命令的口气。
  阿姗柔顺地说:“是的,我听到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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