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不想看到这个人。他有点烦这个人在身边,便闭上了眼睛。但眼泪还是无法抑止地流着。这个人又伸手来给他擦去,并把手放在了陶羊子的头发上。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走的那一天,把手按在任秋的头上,说的一句话:人生苦短,惜福惜安。
三十二
陶羊子也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少时间。他不习惯这个人的口音,这个人也不与他多话。这个人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外面,忙着伐竹和捕猎,再把竹篾编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这个人在外面架锅煮了食物,端到棚屋里来。吃的时候,也给陶羊子喂一点。
已是暮春,能嗅到山里的花香,陶羊子更多的时间还是昏昏地睡着,醒来以后,嗅着花香,在心里辨别着各种不同的花。他在乡镇生活了多年,田间地头也去过无数次,从混杂的花香中,嗅出了几种熟悉的野花来。
陶羊子发现自己的五官之感,最早恢复的就是这嗅觉。
这一天,陶羊子看到这个人正在吃一块煮熟的野兔肉。他突然有了吃的欲望。许多日子里,他都没有饥饿感,饥饿感仿佛在那段饿极病极的时间中丧失了。现在这种感觉也慢慢恢复过来,可他不习惯开口要吃的,只是呆呆地朝这个人看着。这个人注意到陶羊子的眼光,犹豫了一下,就撕了一块伸手放在他的嘴里。陶羊子吃了以后,说了一声:“好吃。”但这个人并没有再给他吃。自顾自咬着兔肉走了。
慢慢地,陶羊子醒的时间多了,意识有着了一点多余的精力。他也不去想过去的事,只是想着一盘盘棋。他本来不愿去想棋的,但躺倒在这里,他总得让意识有活动之处,只有棋,才能让他消磨时光。他想到的都是棋谱上的棋,而不是他自己下过的棋。因为想到他下过的棋,便自然会从对手的棋路上想到对手的音容笑貌,也自然地会想到过去的生活。那些棋局连同往事一样被尘封了。而想那些棋谱上的棋,便纯粹的是一种消遣。于是那被撕破被毁的棋书上的古谱,又回到他记忆的盘面上,一步步地复盘而来。他不去动脑子想棋的变化,只是欣赏似的看着那棋谱上的棋一步步摆出来,仿佛是印在了虚空中的几百年前的棋史。他对那些逝去了的棋谱,记得这么牢。他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在看着别人下棋。观赏着一对对古老的人下棋。他们下得那么认真,而他也看得入神。
每天睁眼醒来,感觉恢复的时候,陶羊子就这么在意念中看着古人们下棋。换一个棋谱,就像换两个对手在下。他们一概都是老人,拄着杖,对坐在桌前,一步一步,你来我往,咬得很紧。陶羊子默默地看着,从不加入自己的思考,只是感叹他们下得有趣。
然而,这一天就因为吃了那块兔肉,陶羊子感觉腹中隐隐作痛,有要大便的感觉。可这时,陶羊子发现这个人不在棚里,他无法叫这个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想过要问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也无意与他互通姓名。
陶羊子试着用劲撑着身子想起身来, “啪”的很脆很亮的一声响,在他的身下有断裂的感觉,他的整个身子塌了下去。原来是他躺的“床”断了。
本来这便是用几根竹片与竹条快速扎成的床,当时这个人感觉陶羊子的身子那么轻,根本担不着什么分量,临时做成的床,也就这么糊弄到了现在。
听到声响,这个人从棚屋外低头进门来。看到陶羊子很窝囊地斜倒在那里,有点吃惊。见陶羊子还在努力地双手往两边拉拽,却一点起不了作用。
“怎么了?”这个人问。
陶羊子说自己想大便。那个人过来一下子把陶羊子托在了手上。这个人的劲很大,这些日子陶羊子一直是这样被他托到便桶前去的。幸好这个人用的是马桶,陶羊子能坐得稳些。
陶羊子肚子有点咕咕的,因为他的肠胃还没恢复,一点兔肉就让他腹泻了。这个人偏了一点头,像是怕闻他的臭味,但脸上还没有褪去那点笑意。解完后,陶羊子坚持不再要这个人帮忙,自己用了草纸。这个人托着陶羊子回头过来,看着已经断了的“床”,摇了摇头。这个人又看了看自己睡的床,犹豫一下,便把陶羊子放在了床上。
这个人说:“我就知道你还吃不了荤东西。”
陶羊子感到这个人话中有说他贪嘴的意思。陶羊子的恼怒没了,却有着了一点尴尬。
似乎随着一口兔肉,许多的感觉都回到陶羊子的心中来。那些感觉既真切又恼人。在大床上,他嗅到一股毛皮味。也许这个人只有一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而这个人就盖了一袭缝接起来的毛皮。他嗅着这没有硝过的毛皮味,一时很不习惯。陶羊子更不习惯的是听着这个人睡觉时偶尔发出的呼声,虽然不重,但影响着他的入睡。陶羊子实在不习惯与人同床。除了妻子之外,他从来没有与人同床睡过。幸好这个人也怕干扰,睡到脚头去了。
不过躺在这张大床上,陶羊子略抬起身,就能看到门外一大片风景,不像在边角的“床”上,只能看到门外窄窄的一条光色。初夏里,山上的色彩似乎特别明显,有时门帘没有关上,陶羊子就看着那大片大片青绿的色彩。绿得翠嫩,绿得鲜亮。陶羊子对这个人说,他想出去晒晒太阳。
这个人说:“你又想要吃兔肉……外面的山风很大,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看着陶羊子恳求的神情,这个人出去了一会,再进来时,伸手又把陶羊子托起来,走到外面。这个人在棚屋外已用竹笆半围了一个避风角,铺了一点干草。这个人就把陶羊子放在了干草上面。
很多时间没到户外来了,一下子感觉满世界都是色彩。阳光有点耀眼,风微微地吹过来,虽然是夏天里的风了,他感觉风仍能透进身体里一样。这个人又从屋里出来,给他盖上了一块毛皮。陶羊子觉得自己是完全活过来了,身体重新属于了他自己,五感都恢复了,恢复得有点贪婪。
这个人在制作竹器,把砍下的竹子削去枝节,用火把竹烤热扳直。这个人偶尔扭头看看陶羊子,看到贪婪地吸着外面空气的陶羊子,看到他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懒洋洋的神气,不免对他多了一点关注。
这个人问:“你是被儿女遗弃了吗?”
虽然陶羊子已经能听懂这个人说的大部分话了,但还是想了一会才弄明白这一句问话。他这个年龄,哪会有能遗弃父亲的孩子呢。
提到了孩子的时候,陶羊子心里刺痛了一下,他使劲地晃晃脑袋,甩开与这有关的意识。陶羊子回过神来,再看这个人,发现这个人并不像是说笑。那么自己真显得那么老了吗?陶羊子伸手摸了一下脸,发现整个腮帮已经是毛发连片,胡须长了几寸。在这个人的眼中,他大概像个猿人了吧。会显着有多大?起码四十多岁了?也许在这个人的感觉中,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陶羊子没再应声,这个人也不再问他什么。但通过这次对话,他们之间的交谈有了突破。这个人没让陶羊子坐太久,就把他弄回到床上。下午,陶羊子问这个人要剃刀。
“剃刀?做什么?”很快这个人想到了陶羊子的胡须,但并没有给他拿剃刀。
第二天这个人下山了一次。这个人回到棚屋的时候,找出了剪刀,并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把剃刀。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是为他去镇上买回剃刀。
这个人用剃刀和剪刀给陶羊子理了一次须发。待把陶羊子脸上胡须剃光以后,这个人端详了陶羊子好一会。陶羊子虽然还很憔悴,但毕竟只有二十八岁,能从脸上看出年轻来。
这个人叹了一声:“你还是个后生哪。”
陶羊子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是老了,他还不到三十,可他的心已经很老了。
这个人丢下剃刀自去做事了,再没有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临去时丢了一面镜子给陶羊子。陶羊子没想到这个棚屋里会有镜子,他也从来没有见这个人照过镜子。对着镜子,陶羊子看了一眼,也就放下了,他似乎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干瘪,形同骷髅。一双变大了的眼,抑郁失神。那么,在没有剃去满脸胡须的日子里,在昏睡中,在没有吃过食物的时候,他又会是如何骇人的模样啊?这个躯体,实在是与心分离了太长时间,已经失去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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