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便来到了苏城中学上学。这确实是一所富人家孩子进的学校。也是本地唯一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很多的学生家中都是特别有钱,根本不在乎学费的。
很快陶羊子就显出不合群来,一身校服掩盖了他的外形,但他吃的、用的、花出手的、连同他的口音,都隔绝了他与他们。在富家子弟眼里,他是一个异类,谁也说不清他如何钻到他们之间来的。他们会在背后议论他,嘲笑他,慢慢地就不再理会他了。
在苏城中学读书的日子里,陶羊子虽然是孤独的,但他的内心早已习惯了孤独。课堂之上,他学到了与程老夫子教的不同的知识,有白话文,有翻译文,特别是理科的知识,数学一曾让他迷惑,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解题,宛如围棋定式中各种的变化。
下了课,同学扎堆地聊天,他进不了他们的话题。这些少年谈自由,谈时装,谈流行。陶羊子都听在心中,对与钱连着的东西他不感兴趣。有关自由,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由还需要争取么?
中午,教室里只有陶羊子一个人。学生有去食堂吃饭的,有被家中车子接回去吃饭的,也有邀着几个同学在学校旁边饭馆去点菜的。陶羊子每天带一个铝制饭盒,这是楼下女人给他准备的隔夜饭菜,上学前蒸一下,天冷的时候,用棉兜裹着。
礼拜天里,有时他会被人请到余园去,他在余园已是名人。他与人下棋,本来这就是快活的事。在余园,他每盘棋都是执白饶先,每次他都能得到几角或一块大洋。他从来没与人谈什么彩头和赌资,都是别人主动送钱给他的,他也不习惯推辞。他们还会请他吃饭,和他谈棋,他都很高兴。他的心里还在对才下完的那盘棋,进行着复盘,这也是快乐的事。
陶羊子把钱交给楼下的女人,请女人在小舅回来的时候,多做两个菜,改善一下伙食。
午饭以后,陶羊子便拿出随身带的棋袋,走到校园里,秋季的乔木与灌木叶在阳光下呈现着丰富光彩,一片片叶子夹杂着绿黄红褐紫多种色泽。在校园的后角,有一座太湖石假山,有一个八角亭子。特别让陶羊子适意的是亭中有一张白底青花的陶瓷方桌和四张腰鼓状的陶瓷圆凳,桌面虽然小了一点,但能铺开棋盘。
这天中午,陶羊子正在陶瓷桌上摆着棋,一步步地摆着局部定式的变化。这时有一个女生走进亭来。这个少女很自然地走到陶羊子身边来,看着他摆棋。陶羊子一旦摆棋,便会沉入其间。然而这个少女的气息,一点淡淡清新的香气,沁入他的内心中来,使陶羊子在棋的世界中飘浮起来,恍惚摇晃着了在许多的梦里有着的色彩。
他手下的子不免摆随手了。少女发出了轻轻的“咦”声,陶羊子不由得脸上胀胀的红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不在棋上了,很快也想到这位少女懂棋,起码看得懂棋。
陶羊子拿起子来,重新摆着,慢慢地他发现通过少女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她的感觉,他和她的感觉相通着,似乎很微妙。他走对或他走得不对,都能从她的呼吸声中得到反应。他想到:她会下棋。陶羊子虽是少年,但他的棋龄已不短,在他不短的下棋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对棋感兴趣,更不用说会下棋了。
陶羊子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只一眼,他眼前亮起来,像浮在一圈白光之间。她的容颜,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那样的脱俗。他见的少女太少,并从来没这样认真地面对过。而她就在他的面前,身穿一套浅红的套裙,显得小巧窈窕的身材,眼睛明澈如水,微微眯起时含着一点迷蒙,她整个的是那么匀称,洁净,清丽。
应该是头一回在学校见着她,却似乎又有着一点熟悉感。
“你会下棋?”陶羊子问了这一句,一开口便觉得自己错了。他无心让对方不快。只是对着她,他有点不知所措。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笑容展开时,陶羊子感觉如轻风在水上飘拂,他恍惚中想着了一种婉转回旋的乐音。
他一下子想起来,她便是数月前在园子里弹奏琵琶的那位少女,那时是远远见着,现在她换了一套校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感觉是,又不敢认定。没想到他们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级。
“我们……下一盘……”
说到下棋,陶羊子也就自然了。
女同学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拈起一颗子来的时候,微微翘着兰花指,那姿态宛如纤手拈花。陶羊子拈子的时候不免也带着了轻舒。
她的第一步下在了星位边上高目上。
陶羊子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第一手会下在这个位置。布局下星位的多,也有注重实地的棋手嫌星位太空,一步占不了角,便走在低一路的。然而她却下在星位外侧,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大角,让人觉得她并不会下棋。
空空的盘面上,一颗高目的黑棋,特别醒目。可是这颗黑棋,由她下来,如仙舞于高处。陶羊子素来占在外面的,一时不知如何下子。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她。少女本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盘面,她的纤纤手指捏着一个剑诀似的,拈子伸在面前,正候着陶羊子走棋,见陶羊子久久没有下子,不由抬起眼来,正对着陶羊子愣愣的眼光。她眼中的晶亮黑眸,不由得一晃,跳闪着一抹光彩。随后她又是一笑。宛如在问:不对吗?
陶羊子摇摇头。他细想起来,作为黑棋第一步在经纬交叉的三四点上缔角,白棋会有高挂的手段,正是她走的高目位置。棋语说:敌之要点便是我之要点。她现在先占了高目,应该说是断了对手进攻的路,按说是合乎棋理的。如果白棋再去走三四位,便双方换了形位,虽无不可,但黑棋毕竟先走一步,又走在了外面,对习惯走外面拦空的陶羊子来说,实在是不愿的。
陶羊子一时凝思着,想了很多,这一步棋就让他想这么长时间,也还是第一次。
陶羊子在自己下角走了一步常见的星位。
于是黑棋又在另一个角上走了一步高目,越发显如仙舞于空。陶羊子也就再占一步星位。她便在两个黑子的中间四路下了一子,三子形成一条高高的线,有如一道似无似有的墙,又似舞着轻灵的舞姿。这是陶羊子从来没遇到过的阵势。陶羊子往往总在外围占着空,由着别人来冲。而今,黑棋已占了高处,要这样围下去,自是她围得大了。白棋只有投进黑棋的空中去,而那是陶羊子不善走也不愿走的。陶羊子不由拈了一个子,悬在棋盘上用手指旋着。
两人就这么看着棋盘。少女的神态完全是棋手模样,越发显得自然清纯。两人低头相对,气息相闻。
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响了,他们也就收了盘与棋子,互相看上一眼。她的眼中又是晶莹的一闪动。
晚上,陶羊子在房间铺开棋盘。每次下完棋,到晚他都会作一次复盘。一盘三百手左右终了的棋,他一步步复盘而来,从开局到中盘再到收官,次序一子不变。就是再差的对手所走的棋,他也会琢磨一下,哪一子的效率太低,可以改下在哪一个位置上。棋如人生,人生的路是一次性的,无法回头再来一遍。
只是这一天,他面前的棋盘上,就只有五颗棋子,三黑两白。黑棋排着两个高目夹着边中一子。他无法认为是她不懂棋,胡乱走的。那是一种变化。棋有千变万化,但开局前几手总落在几个固定的位置上,古代的棋人把开局四手定死在星位上,取消了星位座子后,棋手的开局落子,虽说具有了自由性,但一般来说,不是星位也便是三四小目,可是这开局多了一种位置,却添出了多少变化,而使围棋从古代式进入了现代式。陶羊子还见过方天勤第一手落在了三三上,感觉有点像孩子格局,贪实而往小里走。而这两步高目让陶羊子走进了成人的感觉,能演化出无数的可变性。连着她的形象与给他的感觉,使他发现他的前面,将有多少变化在等着,引他探出头去,带着一点新奇与迷茫。
把棋局对应人生,孩子是布局阶段,成人是中盘阶段,老人是收官阶段。然而棋应人心,老人能把中盘当做收官来下,把棋局固定化;成人能把布局当做中盘来下,把棋局复杂化;孩子能把收官当做布局来下,把棋局简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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