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虽然还是在中盘,看得出可以翻覆的地方很少了。西南王的棋慢下来,几乎停下来,他对着盘只顾看,就是不下子。前一步看了有一刻钟,接下去一步就有半个小时了。那些等着看他下一步怎么放胜负手的棋士,都已失去耐心了。只是想看到结果,他们也在想,自己遇上这样的对手,到底该怎么行走。
  厅里棋局凝定,门口走过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芮总。他与欧美大使谈的是日本在东北的事,一个个大使却讲着滑不溜鳅的外交辞令。芮总怎么也弄不清他们的用心。欧美各国虽然不满,却都不愿与日益强大起来的日本交恶。弱国无外交,芮总就是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于是他回来了。本来他就约着下一盘棋的。要早知这样,还不如按原来所约了。
  芮总直接往厅里走。见厅里正在下棋,众头交汇地看着。他突然不想进厅了。他一进去肯定那些人都会站立起来,便把一盘好好的棋局都打乱了。
  芮总在隔壁房间坐下了。刚才在窗口他看清了正在对弈的年轻人形象,其他人都看着棋,只有这个年轻人以暇待劳,直着身子候着对手落子。
  那些看棋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芮总回来,只有俞参谋虽看着棋,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赶着过来,见到芮总,便在桌边放下了一盘棋,在一旁站着了。
  芮总说:“下得怎么样了?”他也是急着想看棋局,可对一盘走到一半的棋,当然还是先复盘看为好,可以知道每一步棋的来龙去脉。他不想去厅里看棋,也是因为这个。总不至于撸了局,先复盘给他看吧。
  俞参谋一步步把棋复了盘,每逢精彩的棋局,芮总有事无法看到,都是由俞参谋来给他复盘讲解,俞参谋一边复盘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芮总喜欢俞参谋讲棋,他曾经说过,俞参谋下棋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对棋的看法是最好的,没有人比他讲解得更好了。
  芮总很有兴趣看着俞参谋在盘上放的棋,看到布局上黑棋一冲再冲,点头说,正是西南王的手段。随后看到白棋一味飘走,有点不耐烦地说,哪有这样下棋的?
  俞参谋笑说:“说到棋理,白棋实在不合古来棋路。中国古代的棋便是以搏杀为主的,为了不让一边棋形成大空,便设了规定的座子。而现代棋,取消了座子,便生出了各种走法,特别是日本人的走法,重的便是势。”
  厅里的黑棋再走了两步,完全停了下来。西南王支着下巴,默想了一会,看得出无法再走下去。在高手看来,目数相差是明显的了。黑棋好多地方硬冲,白棋都作退让,根本不在意一两目上。
  西南王下了一手后,立刻站起身来,棋手坐久了,方便一下,也是有的。陶羊子想好了棋,等着西南王来再落子。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西南王回来。
  隔壁房间里的讲棋当然比下棋快,已经摆到了西南王下的这步棋。俞参谋出去又进来了两次,还是没见白棋再下。芮总等着看下一步,说:“白棋还没有下么?这步棋有什么好想的?下得胜势还不下,等着看人笑话吗?”
  俞参谋点头。又等了一会,芮总说:“他还不下,就叫人去撸了棋盘,赶他出去。”
  俞参谋说:“是西南王方便去了。”
  芮总笑说:“出恭出恭,一直向东吧。”芮总从下层上来,喜欢说粗鄙的话。俞参谋跟着笑了。
  俞参谋又出去一次,进来摆了一步白棋。看得出陶羊子耐不住了,就在盘上下了一步,还把那颗子重新摆摆好。
  芮总又把棋看了一会,有点恼怒地说:“棋上看人品,这个西南王,实在可恶。”
  俞参谋说:“只怕是丢不下这个脸吧。其实这么摆着,更丢脸。”
  芮总说:“丢不起脸下什么棋!”
  又等了一会,芮总不再关心棋局胜负,说:“棋重棋力也重棋德。这个西南王丢的是芮总府的脸,付一个月酬金给他,让他回去做王吧。”
  俞参谋并不太喜欢西南王,只是几个棋士都怕输推托,是西南王应了他,不想他就此被辞,便说:“西南王也是棋路不合,找杀找不上,有点窝火吧。”
  芮总看着棋盘说:“说到棋路,这个戏院打杂的,有一点上次来下棋的日本人的走法。”
  俞参谋点头说:“芮总高手明鉴。这也就难怪日本人松三会对芮总推崇这个陶羊子了。”
  “他们不会是早就认识的吧。就有些日本鬼子想心思物色中国人。”
  “要说中国间谍,都是财迷心窍,不管做什么事的都有。只是这个小伙子,一门心思在棋上。我查过了,他是从苏城来的,幼年一直在乡下。”
  “苏城……慢慢慢……是苏城,我想起来了,是他。这样,你去对戏院打杂的说,让他明天再来。晚上去找到西南王,让他明天与戏院小子再下一盘,让他一定要执白,就说是我说的,这个小子不会执黑棋。”
  俞参谋想不透,遵命过去说芮总回来了,这盘棋就别再下了,让陶羊子第二天再来。陶羊子想,棋没下完,第二天再下也是应该的,应着便走了。
  看棋的也散了,嘴里都在说西南王丢了脸了。
  
  十九
  
  这天晚上,开戏是小香云,唱《敫桂英》。陶羊子打扫了包厢下来,观众正陆续进场。眼见就要开场,前面有几席却还空着。卖票的说,是芮总府定的。
  陶羊子转身的时候,就见面前钻出一个人,定眼看,原来是袁青。袁青见了陶羊子,拉着他说:“你果然在这里。”
  陶羊子问:“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袁青说:“芮总府定了戏,请棋士聚一次。”
  袁青说他本不想来,只想找人杀一盘的。听人说陶羊子就在戏院里打杂,便来看一看。
  袁青又说:“你与西南王的一局棋,整盘他就没有胜机。这种棋他还不趁早认输算了。”
  陶羊子说:“他是二等吗?”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老想着二等三等的,芮总府棋士的等级,对他来说有什么关系?只是他认为二等应该比三等强,可是,在感觉上袁青的棋一点不比西南王差。细想一想,听说棋士的等级是由芮总下棋后定的,也许并不完全按棋力吧。
  陶羊子问袁青:“芮总的棋是不是很厉害?”
  袁青眨眨眼,说:“芮总与你下了,你就知道了。”
  陶羊子心想,棋力这东西是说不清的,就是胜负也不一定能说明什么。不过袁青像个小精怪,他眨眼的神情实在有点怪。
  听到后面有声音。袁青说:“他们都来了。”说完转身要走。
  陶羊子跟着问:“所有的棋士吗?”
  袁青说:“当然,芮总请看戏,总得要来一下吧,再说还是名角演的。可我就是看不懂戏啊,只是来看看你,对你说说那盘棋的观感。什么时候有空,你教教我,怎么把棋走在外面,棋型走得那么漂亮。”
  说着他往人流中一钻,就不见人影了。陶羊子避不了,在一边站着,就见芮总府棋士都进来了,年长一点的还带着家眷。毕竟挂着芮总府的名头,颇有脸面,与不少上层文士都相识,拱手的作揖的寒暄的。
  陶羊子垂手站着,待他们坐下,便去端茶。
  正端茶出来,迎面见到任秋。她好像化过淡妆,脸色鲜亮,穿着一件绿色夹花的棉旗袍,行步袅袅。陶羊子从没有见过装扮如此漂亮的任秋,不由怔了眼。任秋早就看到他了,只朝他笑了一笑,算是招呼了,便用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
  陶羊子不由也移过眼光,突然发现那人十分熟悉,一时又发愣。
  方天勤穿一身光鲜的锦缎长衫,脸上带着旁若无人的微讽笑意,迎面走来。方天勤朝那些棋士一一拱手,说告假告假,上午有事。有棋士笑说,是不是陪身边的佳人了?方天勤哈哈一笑,只管拱手。他完全不像过去在乡村做佣工的方天勤了,现在的方天勤已是上层人物模样,有了一种气势,这气势由身旁任秋的烘托,在陶羊子心中膨胀得很大很大。
  方天勤从陶羊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这才朝陶羊子说了一声:“你也来南城了?”也没等着听回答,就走到那边空座上去了。任秋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方天勤伸一下手,让陶羊子端两杯茶过去。
  任秋说了一声:“你给他们去忙吧。”
  方天勤大气不动地坐着,看着陶羊子,那意思是,既然当杂就该端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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