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第二天,陶羊子卖完报,去医院看小舅。任秋已在那里,任守一让她带了一篮水果,还有一本手抄的《心经》。
  两人和常得成聊了一会天,主要是任秋在说话,说这几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在家里说话不多,一副乖巧的样子,而在外面,话如山中的流水,活泼泼地跳动着。
  常得成先是微笑地听着,慢慢地眼皮垂落下来。任秋不再说话,等常得成闭眼睡了,任秋和陶羊子悄悄起身离开。出医院的门时,任秋双眼红红地说,小舅要死了。陶羊子觉得她的话惊心,但清楚她说的是真话。
  任秋接着说,她很喜欢小舅,小舅也说人生的道理,道理也很大,但是很实在。她说她过去怎么也不会想到,脑子这么聪明的小舅却会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陶羊子对任秋的话很有同感,他望着小舅的时候,也常常会有这样悲哀的感受。
  任秋在任守一的身边,接受的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可她喜欢的却是小舅带有西方哲理的话。陶羊子觉得很奇怪的。
  “现在去哪里?”站在医院门口台阶上的任秋问。
  “去你家……师父教我啊。”
  “你还想听阿爹讲五行啊?你听得懂吗?你信吗?你觉得有意思吗?”任秋一连串地问。
  “我不怎么懂,可我相信师父的话……你不相信你阿爹吗?”
  任秋一步一跳地下着台阶,她的身形活泼泼的。她在台阶下等陶羊子走到身边,说:“阿爹最聪明了,很多的事,阿爹都能早早地猜到了,猜得是一点也不错。可是那根本不是阿爹根据什么五行算的,是阿爹凭经验聪明地推测的。要说聪明,就没有人比阿爹更聪明的。”
  陶羊子相信任秋的话,在他心里,任守一是真正的智者形象。
  “我就不信什么五行说,听得绕头……你说,阿爹能算出祁督军的官运,怎么就没算一算,他替祁督军算命会让自己多少年搬来搬去不得安生?”
  还在孩子时期便经历多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心里多少有点埋怨。
  “现在去哪里?”任秋又问。
  “去你家……”陶羊子还是这么说。
  任秋噘嘴瞪着陶羊子,突然她就笑了:“难怪阿爹就喜欢你呢,就愿意收你这么一个徒弟……去就去吧,不过去之前,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家……我在小镇的家和城里的家,你都去过,我还一次没去过你的家呢。”
  陶羊子就带任秋去他住的地方。两人并肩走上旧楼的楼梯,任秋走到楼梯中间,故意用力地踩了两下,木楼梯发着吱吱嘎嘎的叫声,整个楼都发着回声。任秋笑了,又一下子掩住了嘴。
  任秋靠着窗口站着,旧式楼的窗台宽宽,木格窗户打开着,窗外是一排平房,平房过去,街道上流动着车与人,再往前,街面房两边有两条细细的巷子,右边远处矗着纱厂高高的烟囱。任秋拍着窗台说,她还从来没住过楼,她阿爹认为住平房能接地气。
  两人靠得近近地站着,任秋指点着街上的一家家店铺问陶羊子是卖什么的店。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少女这么长时间地靠近着,他嗅着任秋的气息,不免生出一点少年的欲望来,他压抑着念头,告诫着自己:君子不欺于暗室。他发现自己内心里有着一块黑暗处,与白色相对应着。
  “你有没有女朋友?”任秋突然扭过头来问。
  “什么?”
  “就是要好的女孩啊。”
  “这个……哪有……”
  见到陶羊子有点窘的样子,任秋笑起来,随后伸着头,她的脸与陶羊子的脸更靠近了:“真的没有?”
  “真的。”
  任秋撅嘴瞪眼,说:“难道我还不算?”
  “你……当然……我没把……你……”
  陶羊子越发窘了,话也说不清。任秋按着窗台笑得身子直颤。
  
  陶羊子跟任秋去了她家。这次他带上了棋包,自余园输棋后,他一直没有摸过棋。
  屋里摆着一张竹桌,竹桌造型古朴,没有任何编饰,却显得十分雅致。陶羊子拿出棋来。任守一手抚着盒盖,转动一下,再开盒取出一枚黑棋,凝视一会:“天勤把棋转交你了?”
  陶羊子嗫嚅地:“我赢来的。”
  当年,任守一匆匆而走,本来就不想惊动很多人。只是对方天勤交代了一些事:把一间偏屋给了方天勤居住;把这副棋送给陶羊子;还留下了一本简单的棋谱,给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
  陶羊子想到了天勤当时的话,想着了天勤定赌资时反复说着:赢了,钱与棋都归他。如今看来,那盘棋虽说是自己胜了,结果则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棋,还贴了三块大洋。难怪天勤交出了棋,拿到三块大洋后是那么喜出望外。他真是会盘算。与方天勤的赌,自己总是输家,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本该共同看的棋谱,还是被方天勤扣下了。
  于是,陶羊子说起了在小镇那些年中,他们下了多少盘棋,陶羊子输给了方天勤多少铜板。
  任守一听了,哈哈笑着:“你是君子,君子与小人赌,还会不输的!你别看天勤不声不响的,却是最精明的,并有才性。换个师父,宁可教他!”
  自从余园一输,陶羊子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懂棋理。他很希望师父能给他指教。
  任守一收了笑,正容问话:“你缘何下棋?”
  陶羊子定神想了一想:“我喜欢下。”
  任守一一击掌:“那就好了。”
  陶羊子不解地望着任守一。任守一说:“说棋,棋也合着天人合一。黑白阴阳之分,五行转化。有取势有取地,变化多端。可养性,可练智,皆在一心。应乎天地之道,多为智者所好。却也有它的实战性,胜负性,激人棋力提高。虽有靠棋为生者,只是少而又少数。棋毕竟为智者的雅趣,胜负只在面子上。特别是在这乱世,又有多少人把棋的胜负作行当?也许到某一天,战乱停了,人们文化提高了,棋便成了一种胜负明显的智力竞技,冲着得获而去,棋便成了另一种政治般的东西了。棋坛如政坛,也可以是一种大名利场。我等就只有逃避开了,躲得远远的。
  “所以,喜欢,是对棋最好的尊重,乃是棋理的根本所在。就是到哪一天,下棋成了完全的竞技,以棋力胜天下之人,也还是要本着喜欢。此乃棋之大幸,人之大幸。不能为一时的胜负而迷惑。棋本是陶冶性情的,却被棋的胜负迷惑了本性,那便是下棋害自己了。其实,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战罢两奁分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
  任守一又问一句:“你可明白?”
  陶羊子答:“学生知道了。”心里想:下棋总是要想胜的,喜欢只是下棋的初衷吧。
  棋盘铺开了,但任守一手在盘上,根本不去拿子,只顾说着棋道:“棋与人生相通,昨日与你说的是悟通人生,棋理与人生之理是相通的。人通过棋理参悟人生之理,通过人生之理透显棋理。你可明白?”
  陶羊子眼看着棋盒,说:“我自那日余园连输,已没再下棋……实在不知自己棋力到底如何。”
  任守一拿着一颗黑棋,放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又投回到棋盒里去:“说到棋力,我有一次到一位棋友家去下棋,他说到你白天与樵斧下的一盘棋,他简单地摆了一下开局,说这样的盘面,你居然还胜了。第二天我也去了余园,看了你与铁盘下的棋。你是胜了,你是实实在在胜了,你是靠你的棋力胜的。你那样下棋,我也是无法胜你的。你的棋力在我之上。”
  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
  任守一点点头说:“可你现在拿黑棋,你还是要输。这不关棋路的事。当初我看了你下了几步棋,就觉得你是个棋才。我走之前让方天勤把棋转给你,除了某种故交的感情,便是看中你的棋才。当时方天勤的棋力明显高于你,我为什么没有看中他?应该说,方天勤也是一个棋才。一个地方能出两个棋才,实在难得。但我看,方天勤棋下得好,他的棋如他的人,结实顽强,可还是一条庸常之路。要说棋路,路行于心,你的棋心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也幸好你没看那个棋谱,现在想来棋谱那时并不适合你。重要的是你一开始在棋上体现出来的才能就合着上策,那是你内心中善的本能。你可明白?”
  陶羊子说:“不怎么懂。”他老老实实地应着。说不懂,他还是听得懂他的意思,可是又像听他谈五行一样,懵懵懂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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