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眼光进入第四题。陶羊子的兴致完全上来了,已到不解题无法摆脱了。蓦一看去,此题似乎比前面三题还要容易。陶羊子真想立时唤醒老头入局一试。但他毕竟走惯了棋,在棋局中形成反复考虑的耐心。再一盘算,发现黑棋还有还击之处,依然能成活。再从另一处着手,似乎处处都能置黑于死,但只须细想去,黑棋又都有做活的办法,一层一层的,妙处接着妙处。
  反复推想,陶羊子发现黑棋怎么也都能做活,白棋纵然有千种变化,黑棋靠一个底线的手筋妙着,便能吃光白棋投入之子,吃了白子,围棋自然就成活了。陶羊子已经想了十几种变化,每一个变化中又都有着十来种变化,他把所有变化都变化了,还是无法想出让黑棋死的可能。可是珍珑棋局做的是死活题,必须吃了黑棋才得胜。
  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老头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陶羊子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一个下午了,还有几份报没卖掉。
  老头猫着腰,伸手像要收起棋局。陶羊子忍不住伸手拦了一拦。老头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指指写着说明的纸,意思是提醒入局者,输赢是有代价的。
  陶羊子这才认真看老头一眼,只见他戴着一副深蓝色墨镜,他的头发很怪,像是从脑中心百会穴上分开,蓬散下来,耷到前额上,还有几缕耷在镜面上。他只是低着头,下巴隐在了前襟间。
  “小哥莫非要入局?”
  入局者执白棋,而摆局者便执黑棋对应。白棋先行,必须将所有黑棋杀死。
  陶羊子说:“不,我还破不了第四题。”
  老头点点头,又去收盘。那意思是你破不了题又不入局,还说什么?
  陶羊子又拦了一拦,老头的手在棋盘上空停下了。
  老头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看不清他在墨镜后的眼光,但他知道肯定是诧异的神情。
  “这第四局棋真能破局?”陶羊子嗫嚅地说。他明知自己问得不对。
  老头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不快,却含着了一点嘲讽:“如不能破,你以为我老是在诓骗钱财么?”
  陶羊子慌乱地直摇着头:“不,不不不,当然不是。”陶羊子想到了余园中铁盘说到的“棋力”两字。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棋力不够。
  “是我……棋力……是棋力弱。我实在破不了,还请指教。”
  “指教?”老头声音中更添了一层嘲讽:“我老是靠着这棋局吃饭糊口的,你看棋半天,不入局一盘,我一个钱都赚不到。可你却还要我指教,我又不是你师父,又何必教你……”话里明显是让陶羊子觉得自己非分。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拿出所有卖报的钱给他,只求得破解棋局之法。只是陶羊子很快想到:他是靠最后一个难局糊口的,能摆出这局棋,自是不易,又如何可以提这过分要求。可是陶羊子眼看着棋局,想来想去都是无法破解。对他来说,有棋盘和没有棋盘,有实子与没实子,在计算上来说,并无差异,可眼前看得明白,却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对破局的妙处实在心痒,就想得到所解,说什么也不想放手。
  陶羊子已钻了进去,知道这死活题里面学问之大,更想着老头棋力肯定高深,非同一般,要不如何能摆此棋局,于是便说:“还请您老收我为徒。”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还是非分,俗话说:教了徒弟饿了师父。他又何必收自己为徒?而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孝敬师父的。
  老头收了手:“你真要拜我为师?”
  陶羊子听老头口气,似乎是想接受他为徒,心里高兴,叫一声:“师父在上……”便想拜倒下去。
  “慢来!”老头用手托住了他的身子。“拜师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须到一安静之处,再行拜师之礼……这样吧,你如诚心有拜师之意,明天早早地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陶羊子有点喜出望外地应着,看着老头收摊去了。
  第二天一早,陶羊子去报社抱了报,便来到城南歌舞厅前,只见老头已坐那里,依然半闭着眼。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他才应话说:“哪有徒弟比师父迟来的。看你便无诚心。”
  陶羊子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老头说了一句:“明早再来。”又闭上眼睛。陶羊子只有走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一直在小舅那里,到医院查床后熄灯,他才离开。一径走到城南歌舞厅前。他想到摆棋局的老头,想着他将成为他的师父,不免生出一种亲近感,似乎这亲近感本来就存在着,有天生的师徒缘。随后他又去想那个无法破解的珍珑棋局,想到深处妙处,竟一点没有睡意。
  
  黎明之前,街道仍沉在睡梦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陶羊子在朦胧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力车的声息,车夫的小跑与牵在后面的车轮声。响声转到街角时,陶羊子发现那辆人力车迎面而来,一直到身旁的街边停下。人力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少女。
  少女一径朝他走来。陶羊子仰望着这个少女,少女背着路灯的光亮,面容隐在暗色中。陶羊子看不清她的模样。
  女孩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陶羊子有点诧异,不知她何意,只顾眼看着她。只听少女一笑,虽轻且脆。
  “见了我,你还不起来。”
  陶羊子翻身站了起来,旁视无人,少女自然是对他说的。
   “你跟我走吧。”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笑。陶羊子在学校里见到的女生都是有着距离,不随便说话的。而眼前的少女与她们的年龄相仿,却显得特别大方。
   “我在……等师父呢。”陶羊子说了,又觉得自己说得不清,少女怎么会懂得“等师父”的事。
  少女笑声响了一点,说:“就是你师父让我来领你去的。”
  陶羊子弄不清暗夜里如何来了这么一个少女,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如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少女说着转过身去,移步就走动了。
  陶羊子跟了一步,嘴里说:“你……真是师父叫你来带我的吗?”
  “信不信由你。”
  听到这个话,陶羊子不由动快了步子。听起来,少女的话很像师父的口气。虽然接触不多,陶羊子已经发现老头师父是一个怪人。
  紧走两步,陶羊子靠近了少女身后。陶羊子从小受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还不习惯与少女并肩,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那少女慢了一点步子,等他并肩。陶羊子更放慢一点脚步,还是跟在身后。那少女爽性停步,等着他上前来。
  陶羊子还是差了小半步站着。
  一对少男少女就这么对站着。少女半个身影隐在巷口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巷外的灯影下,朦朦胧胧的,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气。
  “你过来。”少女命令着他。陶羊子觉得头脑晕晕的,又走近了一点,只顾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我啊。”少女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像是捉弄人的笑。
  陶羊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一张笑吟吟的少女的脸。
  声音里又有着一点他感觉到的熟稔。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少女半伏着身,笑得颤颤颠颠的,仿佛要靠到他的身上来。
  陶羊子退后一步,仔细看去。想起来:她是任秋。
  陶羊子这就放心地跟她去了。
  这时的任秋完全露着过去的神情,靠近着他,用低低的怕吵醒周围的声音与他不住地说着话。她说他见了女人却还像原来那样腼腆。她说到“女人”两个字那么自然,显然她已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了。
  陶羊子几乎插不上口。他最想问的,是她的父亲任守一在哪里。他也想问一问,到底是不是老头师父叫她来接人的。又是怎么会叫她来接人的?他刚问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他,只顾说着她自己的。
  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水边的巷子,过了桥,又穿行在另一条细巷中。似乎她熟悉这里的一切。陶羊子走街穿巷卖报,也没熟悉这么多的城市巷子。
  “你知道吗,我见到天勤了。他现在可神气了。一副乡下人的黑模样,却穿得格格正正的,时髦得来。看人的眼光也不同了。他倒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不像你,我不对你说,你还是认不得我,想来是根本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任秋带着一点轻嗔的口吻。陶羊子更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像在城里呆久了,什么话也敢说。他说我不像小时候的我了,说我漂亮,还有……嘴巴甜得来。原来他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是乡下人的土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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