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快就让妻子失望与气恼。他太把棋当棋了。他以后也只有多去钟园,靠着在那里下棋获得收入。同样是下棋,钟园下棋的人,毕竟是在下棋吧。
  在这当口,棋还有什么意义?陶羊子突然觉得棋盘很小很小,装不了一个家,更无法与一个大社会比。说是棋如人生,其实棋只是棋,小得很。他一直只是在做一点小事,有着一点小嗜好。
  
  战争的传说像无限黑色的阴影,一团一团地逼近来。人们开始购买各种物品,物价一下子翻了几倍。又传日本军队从陆地从沿海侵入中国,中国军队到处在撤退。城市的歌厅舞厅里,依然夜夜笙歌,仿佛是享受着最后的醉生梦死。
  陶羊子更多的心思,还缠绕在他的新家中。战争仿佛是报纸上的事,既实在又遥远。
  这天,陶羊子从钟园回家,见任秋在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着包袱。任秋看到陶羊子,便说,爹爹要走了。陶羊子一时没弄明白,听她细说,才知道任守一要去昆城。他前几年作行脚僧常在昆城的庙里落脚静修,在那里待过不短的时间。
  陶羊子看着任秋的眼泪一串串下落,觉得女人就是不同,让人怜惜。任守一常年在外东奔西跑,每一次她都是这样流泪伤心的吗?
  在楼下房间里的任守一,独自盘腿坐着,见了陶羊子,说:“我要回去了。你和秋子也可以考虑到昆城去。东北之覆,早有先兆。眼下便会有东南之倾……战祸是心之大乱。这段时间,我无法静下心来,满眼都是乱象。按说我已入空门,应把尘世之事搁到一边,但还是无法抑止外心之乱。只有先回那偏静地方去……其实也知道水未动帆未动,只是心动,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却还是想回去。”
  陶羊子心想,这里有与任秋新婚的家,有钟园的棋友,有南城的熟人,一时要走还真是不舍。再说,南城毕竟是都城,都城战争失守,就亡国了。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是不乱的呢?
  陶羊子说:“爹爹,你再多待些日子吧。任秋还不习惯新婚生活,她念着你。只有你来她才那么快活。”
  任守一摇摇头说:“我是一准要走的了。她如今是你的妻子,应与你祸福相依。三世因果,人生各有命,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呢?”他又闭眼,不再说什么。
  陶羊子只有去帮任秋忙活,给岳父做一餐素食。
  任守一吃完了饭,便背着包袱出门了。他身穿那件任秋在婚礼前为他赶做的僧衣,飘然而行。
  陶羊子和任秋一直送他到城北的江边码头。任守一朝陶羊子点点头,移眼看着满目泪光的任秋。童年任秋的脸显着小妇人模样,现在的任秋已作妇人打扮,却显着了女孩单纯的神情。看了一会,任守一摇了摇头就要离去。
  任秋说:“阿爹,你不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吗?”
  任守一将手放到任秋的头上,摩顶而道:“人生苦短,惜福惜安。”说完转身走上软晃晃的踏板。
  
  看着轮船驶离码头,渐行渐远。陶羊子与任秋回头朝家走,还没出码头,忽降一场暴雨,淋得两人透湿。秋雨即寒,陶羊子搂住浑身湿冷的任秋,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她的头上,任秋就像一只小鸟依在他的怀里。他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段,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回到了小院,真正感觉是回到了他们的家。
  陶羊子放开任秋,让她去换衣。任秋却还在他的怀里说:“爹爹他才是苦,一直独身,而今又入空门,做了和尚,也不知吃了多少庙堂拘束的苦,吃了多少四处飘泊的苦。”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最后对任秋的话,人生苦短的“苦”,并非作单纯的苦来解的,是指时间的长度。又何尝不能作苦来解呢?
  任秋似乎一感父亲远离,二感丈夫雨中的一路呵护,怯生生的柔情顿生。陶羊子把她包在了被子里,这次脱衣解带是她身心柔顺的。陶羊子脱衣进被,感觉她的体表有点寒冷,用身体裹着她,慢慢地让她暖和起来。这一来一往,她的身体有了一点从来没有过的积极反应。于是他们交合了一会,这一次她的下面是温暖湿润的,再没有阻隔。两个人这才都感到了夫妻谐和之美妙。如黑白之棋,下得紧凑,妙趣横生。
  起身来,任秋还粘着陶羊子,不时在他耳边说着话,说得含糊,宛如喃喃自语。她给他做好各种吃的物品,端到他的面前来,说是补身子的。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他是费力还费神,现在没费神也不觉得力亏在哪儿啊。
  后些天,陶羊子便如在温柔乡里,似乎忘了有战争,只觉着无边风月。好过的日子过得快,一晃就过了一个多月。陶羊子在家里,有时看到任秋的眼光,里面是无限的依恋,仿佛是过去对着她父亲的眼光。每天晚上,他都享受着夫妻之幸福。夫妻恩爱这四个字,他这才真正感受。
  南窗外的天空已现曙色,陶羊子醒来看着任秋。任秋说:“我该起床做事了。”陶羊子跟着穿衣服。
  任秋下楼去,陶羊子也跟着她下楼。
  任秋说:“我去买菜呢。”陶羊子还是跟着她。
  任秋说:“你跟着不好看。”
  陶羊子说:“我才不管别人看不看呢。”
  任秋看了他一会,搂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说:“你真正是我命中的魔星。……都说是战争要来了,我要准备一点吃的东西。……你还是去钟园下一盘棋。你好久都没下棋了吧。棋瘾该上来了。……顺便叫胡桃来吃晚饭。这家伙也有些时间没来了,就想看他的馋相呢。我做鸡蛋饼给他吃。”小镇的鸡蛋饼远近闻名,任秋也学会了做,上次胡桃来一边吃一边赞,说秋姐的鸡蛋饼世界第一。
  陶羊子来到钟园。他从芮总府出来后,钟园老板就把棋室交给他管理。陶羊子根本不管事,都是胡桃举着他的名号当招牌。
  钟园里这些天下棋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谈与日本人的战事,议着会不会打到南城。谁都认为南城是都城,军队总会抵抗的。
  在棋盘上摆着一步步的棋时,陶羊子突然觉得,那棋子轻得很,飘得很,棋盘上十九道横竖线,也就是划着的一道一道线,而棋子只是一个个黑白的圆点,在线点上那么无意义地摆着。
  陶羊子难得地感觉到与棋有了隔隙。
  听几个棋人聊战事。淞沪会战以后,南城也开始有防空警报声。听说前日里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南城又有人被炸死了。也有人提到了芮总,听说他带部队打了败仗,有说他战死了;有说他战伤了,被马弁背出战场;也有说他打败了没脸回头,自杀了。
  回来后,陶羊子对任秋说:“明天我要去芮总府,曾在那儿拿过酬金,想知道芮总的确切情况。”
  任秋说:“你去吧,我明天也出去一趟。”
  陶羊子说:“你也出去?不会是逛街吧?注意一点。现在街上乱,日本人的轰炸太凶了。”
  任秋说:“昨天我还在想,我们还是去昆城吧。到阿爹那里去。”这些天,任秋用一层一层的布糊了衬底,一针一针地扎着鞋底。陶羊子很少见她做乡下女人做的事。任秋说父亲是云游和尚,到处跑,太需要一双合脚的布鞋了。
  陶羊子说:“要鞋,可以去街上买一双。你看你扎得手指上都起茧子了。”
  抵针脚的中指虽然套着针箍,一不小心还是会被扎破的。
  任秋说:“我小时就会扎鞋底,都说我的针脚密……你现在是穿皮鞋的了。”
  陶羊子说:“我还是很想穿一双你做的鞋。”
  任秋把做好的鞋用力扳扳直,笑说:“那也得排在后面了。”
  陶羊子不说话了。任秋靠近着他说:“你总不会吃爹爹的醋吧。我知道你很会吃醋的。”听这口气,她又在提天勤那档事了。陶羊子这才发现好久没想到天勤了,也不知他最近副官当得怎么样。
  陶羊子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去。我不放心呢。”
  任秋说:“不用你陪了。我已和胡桃说好,他带我去看一位老中医呢。”
  陶羊子忙问:“去看医生?你病了?你哪里病了?”想到胡桃大概又在胡吹什么世家老中医。
  任秋虽是城里人,毕竟从小在乡下长大,从来不进西式医院见大夫,害怕那里医院的男大夫检查。她身体一直很好,偶尔伤风咳嗽,过几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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