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黄士天喝酒的时候,大谈着他喝过的酒,谈酒之色,酒之香,酒之味,酒之年,酒之气,酒之纯,酒之度,酒之情,酒之意……酒在他嘴里,说得实在有天花乱坠之感,大家只顾听他说着,不懂酒的阿姗和竹生瞪着极为相像的乌亮眼眸,听得如在云里雾里。
  竹生对黄士天说:“爷爷,你喝那么多酒,当心把头喝晕了,就说不来这么多话了。”
  童言无忌。黄士天笑笑,抚抚他的头。阿姗却将竹生一把抱了过去,她怕他花言花语把竹生花去。
  西南王告诉陶羊子,他开着一个棋馆。现在馆里每天来下棋的人不多,但还是有棋手不时会来杀一盘棋。他撑着这个棋馆,就是让棋友们能解解瘾。
  陶羊子心里佩服西南王,他是真正的爱棋者,不像自己三番两次地丢开了棋。
  西南王说,馆里有他一个人撑着就够了,要把馆给陶羊子来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就要失业了。西南王自是说笑,陶羊子当然是不会要他的棋馆的。
  西南王接着说:“不过,你还是来棋馆一次吧……我想一个棋王的生活总会有着落的。”
  西南王在棋馆里办了一个欢迎仪式,请来了城里的棋友们。这里的棋手听说胜过日本高段的棋手来了,都赶来看。
  西南王一排边摆下十几盘棋来,每个愿意与陶羊子下棋的,都可以同时下场与陶羊子下棋,让子数由各人自定。哪怕不让也行。陶羊子没想到战争年代西南依然棋风盛,还有这么多好棋者。
  同时与十几个人下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每一盘棋面前,他顺着感觉下子。一转下来,他很快能应付了,如行云流水般地顺桌而下。结果陶羊子只有一盘让五子的棋输了,其余让子少的棋局他都胜了。
  西南王宣布了战果,他对陶羊子说:“你这就不如我了。我是力量型,随他们摆几个子我都能战胜,好几次我都一盘不输呢。”
  只是这一轮战,昆城的棋手算领教了陶羊子的棋。他并没有吃他们的长龙,也不下欺棋,却总是多出了空。他们明白,这不同于一般的棋力,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陶羊子对那位让五子的小伙子说:“你的棋力很强,我最多只能让你两子。”
  这位叫柳清的棋手依然看着盘上,摇头说:“承教承教,到底是棋王,让了五子,这里一片还叫我几乎无法应付。”
  西南王过来说:“是我让他摆五子的。我不想昆城的棋手一盘都胜不了……你说让两子是说少了,我与他让三子下,一般是他胜的多。”
  第二天,西南王带着这一批昆城的棋手来古镇上看望陶羊子。见了面,他们每人都拿出礼物来,有被子,有衣服,有各种生活起居的物品……。柳清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他拿出了一个内有两块大洋的红包塞给竹生。
  西南王对陶羊子说,他已经给他找到了个事做。有一位叫吴生的棋友是个书店老板,他正想在古镇开一个分店。眼下古镇的周边聚集着几所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这么一个知识分子群体自然对书籍有着需求。吴生已盘下一个街面房,本来想开了分店。现在吴生决定把店让给陶羊子,吴生算投资人,进了书批发给他。
  西南王临走时告诉陶羊子,芮总也在昆城,只是一直闭门不出。
  
  三十六
  
  书店开张了,陶羊子等于白手成了一家小书店的老板。陶羊子这一生,特别是西南这一行,做过各种类型的活计,还没有做过老板呢。光顾书店的人不少。陶羊子毕竟是文化人,进的书颇有品味。乱世中,迁移来古镇的文化人多了。人们除了物质需求,也有精神渴望。古镇周边连同昆城的读书人,都来小书店选购书。阿姗几年中跟着陶羊子学习,已识得不少字。有时,陶羊子去下棋,她就带着竹生在店里照看。另外,她还购进竹子,制作了竹器,然后放在书店一角销售。所以陶羊子就给书店取名叫绿竹书店。
  书店刚开时,陶羊子去了一次昆城,找到了芮总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黑漆门紧闭着。陶羊子敲了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一看是原来的马弁。马弁看到陶羊子很高兴。看来很少有人来看芮总,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芮总显得老了,精神尚好。政界的人,往往一退出政界便老得快。芮总的动作都有点迟缓了,看到陶羊子,认了一会,才认出来。
  芮总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战争当中,下棋的人没办法生活了吧。”
  人老了话多。芮总开了口,也就刹不住。他对陶羊子说,小日本是热昏头了,中国那么大,够它吃的了,居然还要去碰美利坚。战争是肯定长不了了。到国家平定,他一定要给政府进言,成立一个棋院。每年进行全国比赛,把下棋下得好的,都弄到棋院来养着。中国在棋上也一定要打败小日本。
  这个下了台的将军,对政局还是那么热心。战争也是一局棋,在战争的这局棋中,他是败了,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说到棋,芮总的棋瘾就上来了,拉着陶羊子要下棋。马弁说,芮总就是想下棋,找不到人下,拉他来下,他哪是芮总的对手啊。
  陶羊子陪芮总坐下来。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输一盘给芮总。陶羊子按着与芮总下棋的习惯,伸手去拿黑棋时。芮总却很快地把黑棋拿到了手里,并在盘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四个子。嘴里说:“我不打仗了,就在家里下棋。虽然没对手,但我一直在研究棋的,你可不要小看我。”
  陶羊子突然发现下野成了平头百姓的芮总的可爱。从来要下白棋的他,居然自让四子,看来他在棋上已是清醒了。
  这一盘棋,陶羊子并没有让他。芮总行棋依然有着雄风,但已显实在了。陶羊子不免想到芮总雄尽而退、不失气节的人生,心念杂了一点,棋的咬劲就不够了,输了两子四目。
  芮总呵呵笑着说:“我在官位上,你胜了我。现在我下来了,就想要胜你一盘。……我放了四个子,想我芮某人棋再怎么差,天下也没有可让我四子的棋手。可你还是厉害,有着神仙一般的走法。要不是看我老头子老了,走得松了一些,我还是下不过你的。”
  陶羊子也呵呵地笑了,他难得这么舒心地笑。
  
  西南古镇夏季很凉快。这一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书店里比平日清静许多,还没到打烊时间,顾客已走尽。陶羊子独自拿起一本棋谱来看。这是书店新近进的棋书,谈的是黑白布局,算是入门的书。书是日本华裔写的。陶羊子仔细看时,发现作者是袁青。袁青去日本有八年光景,算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小伙子,却已出书了。书中谈的虽是简单的开局,但处处透着他对棋局定式的研究,隐隐已有大家风范。袁青从一个个的开局定式拓开去,演示了不少变化。这些年陶羊子也在研究定式的变化,本来以为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可书中却有些所见略同。袁青毕竟在对局不断的国境中,书中谈变化时,有着进一层的理解。
  书的最后有一盘实战开局的讲解。黑白子摆了几十手,仔细看来,觉得熟悉,摆到后来似乎是戛然而止。陶羊子想到,正是他当年第一次与袁青的一盘棋,那盘棋正下到这里便停下,袁青匆忙开溜了。
  袁青单挑这盘棋来作实战范例,书里对黑白的每一步棋都有着讲解与说明,是因为这盘棋中断在开局与中盘之间,正蕴含着无限的变化,也隐着袁青对陶羊子这位昔日棋友的怀念吧。
  陶羊子正看得入神,想得入神,在心中也把那盘棋再复一复。那是他初进芮总府真正的第一盘棋,他怀着多少对棋的展望。如换作现在来下,会有许多的不同。心境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对棋的理解的不同。时空有了变化,棋局也自然会有变化。
  有一个人进了书店,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城市女性。这些日子里,来书店的大城市学生多了,陶羊子也不在意,由她自去书架上挑书。慢慢地,她转到前面的书柜来,移眼之时,看到陶羊子手捧着的这本棋书,看到了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似感意外地轻轻“呀”了一声,就靠近来看,引动了陶羊子注意。这个女性也由书注意到看书的人。两个人同时抬头相看,不由眼光凝定,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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