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陶羊子想到,方天勤那天在余园当众赢了棋,也许现在会被一些有钱的棋手请去下棋,就像当初有车来接自己一样。
“他现在有点派头了。人是衣装,佛是金装嘛……还说要跟我去见我阿爹。我阿爹是不让我带人去的。我说办一个事,最多一个钟头,就来领他去。他还是被我骗了。我躲在旁边看他。他等了我一刻钟就走了。”
她说着笑着,但笑声中,又夹着一点埋怨。方天勤当然不会像陶羊子这样等人等上一夜的。
“你爹爹呢……”陶羊子好不容易问了这半句。
“走吧走吧。你就只晓得问我阿爹。”
任秋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依然夹着埋怨。少女的埋怨中也有着微嗔的意味。陶羊子只有不说话跟着她走。
任秋继续说着:“你不知道吧,我阿爹有满洲正黄旗人血统。只是听到辫子军进京,他叹了口气,就剪了辫子……”
说话间,他们走在一座小石桥上,这里已到城市外缘。只见桥那边有一丛竹子,竹子那头临水处有着一间木屋。
眼前天已开始亮了,陶羊子一眼看到木屋的后门开着,门里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转过脸来,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很特别地从头顶百会穴处耷落下来,遮着半边眼镜。认出这正是陶羊子要拜的师父。陶羊子一直和任秋在聊着她与她爹爹,已忘了是老头师父让她带他来的了。
陶羊子赶上前去,在老头面前曲身跪下,口中说着:“师父在上……”
老头突然仰面笑起来,头发朝后一翻,就手将眼镜摘下来,陶羊子看得仔细,原来此人便是任守一。
任秋在一旁也笑得前仰后翻。
九
陶羊子悄悄地细看任守一,他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的发型变化较大,剪成了葫芦式齐颈一圈。他清癯的脸上依然刻着深深的皱纹。
这时,任守一静静地听陶羊子说着别后的经历。陶羊子说到了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说到了随小舅来苏城,说到了被拐骗,说到了祁督军……说到祁督军时,任守一点点头。
“师父认识祁老爷?”
“是。何止认识。这一番变故也都由他而起。”任守一叹了一声。
任守一便谈起了祁督军。任守一在西城之时,在一家浴室中,认识了一个低层军官。两个人赤裸相对,赤诚相见。当时任守一也只是三十来岁,风华之年,听祁督军的谈吐不一般,且脸生贵相。任守一正学了五行之术,有好些天,祁督军都缠着他给算算。于是任守一仔细地给祁督军看了相,并帮他算了生辰八字。归结起来,说他人生中有十年贵命,可掌一方权势,走的应该是军政一体之路,并说他宜在东方显贵。
一切如任守一所算,祁督军走了军政的路,在军阀混战之期,飞跃上升为督军,最后在苏城站稳,雄踞江南。正因为任守一几乎每一句话都算准了,祁督军派人到处寻找任守一,要立他为军师,如刘伯温于朱元璋,如诸葛亮于刘备,时时给他算个吉凶祸福。任守一实在不喜好做谋臣之事,只愿做陶渊明立身在山水之间,便躲到了小镇。后来祁督军还是打听到了任守一的所在。任守一就急急避开,这也就是他那次突然离小镇而去的缘故。
“既然祁老爷欣赏,为什么不就随他呢?”
任守一摇着头说:“祁督军此人,可以共平等,不能与他共高下的。平等相处时,还够朋友,他也虚心。一旦权势高下,他很在乎面子。他是主子你是幕宾,就不好相处了,受不了他高处向下看人的眼光。”
陶羊子想了想,感觉到任守一说对了。祁督军很有派头的,他从不留陶羊子在一桌吃饭,也不去余园下棋。
“其实,祁督军也不是个长久之人。我算他只有十年贵运,当时看他似烈火烹油之势,福尽祸已伏……眼下便有兵祸。”任守一捏起三个指头来,仿佛便是一个通晓世事的术士。
“在他身边的人终将作鸟兽散。时不久,不久矣。”任守一说时微微转着脑袋。
“那么你们怎么还到苏城来呢?”
任守一明白他问的是:既然要避开祁督军,如何又到了祁督军住的城市?
“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危险中心,越是安全。再说,我也离不开江南之地。”
陶羊子从小学的是孔孟之书,是敬鬼神而远之,畏天命而尽人事。但短短人生已有大起落的变故,再加上小舅于大难后的所悟之说,心里便存着一点宿命的感受,只是对命运之力总有着一点疑惑,便不由问:“这看相算命之事,真的灵验?”
任守一正容而道:“一切皆有定数,岂可不信?”说得陶羊子不由坐直了身子。
任守一却大笑起来:“信乎?不信乎……”他的笑又含着了对神神道道的大不敬。陶羊子实在弄不清他的玄机。
“那么,替我算算,好么?”陶羊子嗫嚅地说。
“为什么?”
“你是我师父嘛。”陶羊子这句话学着了师父带着了一点狡黠。
任守一笑说:“好好。”他仔细地看着陶羊子,直看得陶羊子脸上有点痒痒还不敢动弹。
随后任守一又笑起来,笑得狂放。
任守一说:“你啊,一生波折,但终成正果。”
陶羊子睁着眼,等着任守一说下去。任守一却在竹椅上埋了埋身子,不再说话。
“没了?”
“没了。”任守一说。
陶羊子说:“就这个……看来师父还是不想给我算。不过,想起来,也别算。我眼下什么都不好,怕前途也说不出个好来。再想,如果一切算定了,都按着算准了的去走,也没意思。就像下棋,黑棋与白棋都摆定了,就算有个劫争,打来打去,可结果也是摆明的,那还用得着下什么棋?”
任守一说:“已经不能把你当小孩子了。几年不见,羊子已成大人了,说得很有层次。……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陶羊子说:“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师父,这算命到底是不是有道理?如果有理,人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已有定数?比如我小舅的受伤也是注定的?如果无理,如何来的看相算命术?我想过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希望有定数,要不,人作善作恶都无顾忌,又分得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任守一颔首道:“问得好,真是士别三日……”他的话里又似乎含着些许揶揄。
“师父与你谈一谈。算命与看相,都以阴阳五行为底。东方的古代理论,讲究的便是天人合一。宇宙、人世、万物,都合一,为太极。这太极生两仪,分作阴阳,这阴阳中又生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
“五行还化为年月组合,分阴阳为天干地支……”
陶羊子听得半懂不懂,此时插话:“地支便是生肖吧?就听人说,今年是兔年。”
“今年是丁卯年,卯为兔。今年生人属兔。”
这一天之中,任守一细细地谈着阴阳五行,又化开去谈到人生社会,并有问必答。似乎要将几十年学问都教给这个徒弟,却忘了教棋。
任守一谈到五行之动与人生参商。人一生下来,生在五行的一个流动坐标上,便禀的是此特定的五行之气。谈命理,谈面相,都离不开五行生克。
任守一高谈阔论,仿佛是一个雄辩的数学家。
陶羊子问:五行之说到底有多少可信的?
任守一说,其实五行之说,实用的在中医。中医说阴阳辨证,说五行生克:心为火为赤色,肝为木为青色,肾为水为黑色,脾为土为黄色,肺为金为白色。用的依然是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比如头昏诊为心火上升,用药不一定是治心,而是补肾,肾水旺,于是心火自然清了,因为水能克火。此谓治本。
中医得以流传,乃是实用。而命理测人,数十年才得证明。多少显得玄,玄而又玄。本来命运之大,一个坐标如何测得定,测得尽?
这一天陶羊子没去卖报,一直听任守一谈到晚上。任守一谈到最后,说了一句:五行命理,也许只是屠龙之术,我只是早年学了,如今来谈只是习惯。人生复杂又如何用一个五行能框住?人世变化,五行只是一个测之角度,无非是管锥之见,你年轻,懂一点就可以,本来就是不可全信的东西。命运肯定有着某种定数,也许流行数千年的五行说,凭经验能窥测一点。对此闭着眼睛,是为庸人;迷在此间,则为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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